雪松与银杏

　　程念离开的第四天，城市迎来了入秋后的第一场寒流。陆清让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学生的期中论文，红笔在指尖停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落下。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颜色，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湿冷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程念是四天前离开的，为了参加一个在邻市举办的学术研讨会。原本只是三天的行程，却因为突发的疫情管控延长了。这是她们关系转变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离。

　　起初的两天，陆清让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按时吃饭、服药，认真备课、批改作业，仿佛一切如常。她甚至刻意让自己保持忙碌，用工作填满每一个可能产生思念的间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开始在她心中蔓延，像是悄无声息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淹没她精心筑起的堤防。

　　公寓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了程念轻快的脚步声，没有了她在厨房忙碌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也没有了她偶尔哼唱的歌谣。整个空间像是失去了生命力，只剩下时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就连窗台上那盆绿萝，似乎也因为缺少了程念每日的照料而显得蔫蔫的。

　　陆清让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她试图集中注意力在论文上，但那些文字像是失去了意义，无法在她的脑海中形成连贯的思路。学生的论文写得很认真，论点清晰，论据充分，若是往常，她定能给出精准的批注和建议。但今天，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飘向那个此刻不在身边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台上，程念离开前买来的白色雏菊依然盛开着，但在灰暗的天光下，花瓣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记得程念临走前仔细叮嘱的样子：「水要每天换，茎要斜着剪，这样花开得久一些。药在左边抽屉里，每天早晚各一次，我已经分好装在药盒里了。冰箱里有我包好的馄饨，饿的时候煮一碗...」

　　那时她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现在想来，程念的每一个叮嘱，都藏着不舍与牵挂。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的年轻女孩，在离开前絮絮叨叨地交代着这些琐事，眼神里满是放心不下的担忧。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程念发来的消息：「这边的疫情管控又延长了一天，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回来。您按时吃药了吗？今天降温了，记得多穿点。」

　　陆清让看着这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这四天里，她们保持着每天的联系，但对话总是围绕着日常琐事——吃药、吃饭、睡眠，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不曾触及那些更深层的情感。程念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既表达关心，又不敢太过热烈，生怕给她压力。

　　她该像往常一样回复「吃了，一切都好」，但今天，这句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去。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涌动，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潮水，终于要冲破堤坝。这四天的分离，让她清楚地看到了程念在她生命中的分量。那个曾经空荡冰冷的公寓，因为程念的到来而变得温暖；那个曾经对生活失去期待的她，因为程念的陪伴而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想起程念离开后的每一个细节：第一天晚上，她做了两人份的晚餐，对着空荡荡的餐桌发了好久的呆。最后只能将多余的食物放进冰箱，食不知味地吃完自己那一份。第二天清晨，她下意识地准备了两个杯子，等水烧开了才想起程念不在。那一刻的失落，清晰得让她心惊。第三天，她在超市看到了程念最爱吃的橘子，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袋，回到家才发现根本吃不完。现在那些橘子还堆在茶几上，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思念。

　　而今天，她坐在书桌前整整一个小时，却连一篇论文都没有看完。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程念坐在对面看书时专注的侧脸，是她泡茶时优雅的动作，是她发现自己在看她时，回以的那个温柔的笑容。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是一面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渴望——她在想念程念，比想象中还要想念。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惶恐，又带着一丝解脱。惶恐的是，她竟然允许自己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深的依赖；解脱的是，她终于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轻轻移动。那些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终于化作屏幕上简短的文字：「药吃了。你不在，家里很安静。」

　　发送完这句话，陆清让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将手机放在桌上，不敢去看程念的回复。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第一次承认程念的缺席对她造成的影响。这句话看似平淡，却耗尽了她积攒多日的勇气。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快要下雨了。她看着那束白色的雏菊，突然想起程念曾经说过的话：「想念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事。能被想念，是一种幸福。」

　　那时她只是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现在她才明白，程念说的不只是被想念的幸福，更是能够坦然想念一个人的勇气。这些年来，她一直把自己封闭在坚硬的外壳里，不敢表达需求，不敢承认依赖，生怕成为别人的负担。是程念，用她执着的温柔，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程念的来电。陆清让看着那个跳动的名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清让。」程念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和一丝小心翼翼，「您刚才说的是...想我了吗？」

　　这个直接的问话让陆清让耳根发热。她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程念在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回避。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淅淅沥沥，像是为这场对话伴奏。陆清让听着电话那端程念的呼吸声，突然觉得这连绵的秋雨也不再那么令人烦闷。「研讨会...还顺利吗？」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声音却比平时柔软许多。

　　「很顺利。」程念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是比不上听到您说想我让我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听您这么说。」

　　这样直白的情话让陆清让不知所措。她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电话那头的程念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细细地说起这几天的见闻：

　　「这次的研讨会很有意思，我认识了好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昨天我们去参观了当地的古籍图书馆，看到了一本明代的诗话集，里面有很多有趣的见解，我想您一定会喜欢...」陆清让静静地听着，偶尔轻声回应。程念的声音像是一道温暖的溪流，缓缓流淌在这个阴冷的午后。她描述着研讨会上的精彩发言，分享着结识新朋友的喜悦，语气轻快而充满活力。但陆清让能听出来，在那活泼的语调下，藏着同样深刻的思念。

　　「...其实，我这几天也一直想着你。」程念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担心您有没有按时吃饭吃药，担心您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胡思乱想。每天晚上回到酒店房间，都觉得空荡荡的，特别不习惯。」

　　这番坦诚让陆清让心头一颤。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承受着思念的煎熬，程念也同样在数着分别的日子。

　　「我查过了，后天早上最早的一班高铁。」程念继续说道，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大概十点就能到家。你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不用麻烦。」陆清让轻声说。「不麻烦。」程念的语气坚定，「我想给你带点什么。这边有一家很出名的糕点铺，他们家的桂花糕做得特别好，我想你会喜欢的。」

　　两人又聊了将近半个小时，大多是程念在说，陆清让在听。但这次的通话与以往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蜜而微妙的氛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在电话线的两端静静流淌，将两颗心拉得更近。

　　挂断电话后，陆清让在窗边站了很久。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她看着窗台上的雏菊，突然想起应该给它换水了。

　　她走进厨房，接了一壶水烧上，然后找出花瓶，仔细地清洗。这些平日里由程念负责的小事，今天做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她学着程念的样子，将花枝轻轻取出，修剪根部，再重新插入装满清水的花瓶中。白色的花瓣在水面上轻轻摇曳，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用心。

　　换水的时候，她不小心碰掉了一片花瓣。白色的花瓣飘落在料理台上，柔软而脆弱。她轻轻拾起，放在掌心端详。

　　想念，大概就是这样吧——看似微不足道，却无处不在。它藏在每一个习惯性准备两个杯子的清晨，藏在每一次看到对方爱吃的水果时的下意识购买，藏在每一个想要分享却无人倾听的瞬间。

　　她打开手机，看着和程念的聊天界面。那句「你不在，家里很安静」依然停留在屏幕上，像是一个勇敢的印记。
　　犹豫片刻，她又打下一行字：「回来的时候，带一束新的雏菊吧。这些快要谢了。」

　　这次，她没有等待程念的回复，就按下了发送键。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期待。

　　她知道，有些改变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而这一次，她不想回头。那个总是将心事深埋、将需求隐藏的陆清让，正在学习如何坦诚地表达自己，如何坦然接受被爱与被需要。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一缕微光从云层中透出，浅浅地映在窗台的雏菊上。那些白色的花瓣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纯净，像是预示着某个崭新的开始。

　　陆清让轻轻抚摸着花瓣，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走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红笔。这一次，那些论文上的文字不再模糊难辨，而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专注地批改着，不时写下详细的评语和建议。

　　批改完最后一篇论文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走到厨房准备晚餐。冰箱里还有程念包好的馄饨，她取出一份，烧水，下锅。看着在沸水中翻滚的馄饨，她忽然觉得，一个人的晚餐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饭后，她照例服药，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在沙发上坐下。落地灯洒下温暖的光晕，将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她翻开书页，却久久没有阅读。思绪又飘向了远方，想象着程念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整理研讨会的笔记，还是在和新的朋友聊天，或者，也像她一样，在想着对方。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程念发来的照片。一束含苞待放的白色雏菊，被精致的包装纸包裹着，旁边是几盒看起来就很可口的糕点。「都买好了，就等着后天带回来了。」程念在消息里写道，「真想快点到家。」

　　陆清让看着照片，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她回复道：「路上小心，我等你。」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掩饰。简短的七个字，却承载着这些天来所有的思念与期待。

　　她知道，从她说出「想你」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的关系又迈进了一个新的阶段。那些曾经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顾虑与不安，正在被这份双向奔赴的思念一点点融化。

　　夜深了，陆清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息的雨声。手机放在枕边，屏幕上是程念发来的晚安消息。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内心久违的平静与满足。

　　后天，十点。她开始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期待着那个带着雏菊和糕点归来的身影，期待着再一次拥抱那个让她重新学会思念的人。在这个秋雨初歇的夜晚，陆清让第一次发现，原来坦承思念，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而那些因为分离而产生的空缺，终将被重逢的喜悦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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