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

　　人总是在不断的失去中成长。
　　从古至今，不外如是。
　　可是对于秦同泽来说，如若要用苏吟的死来促使自己成长，那这份成长未免太过沉重。
　　幼年的时候，失去了父母和将军府，年少的时候失去了像母亲一样的木灵姨，少年又失去了宠爱自己的木爷爷和木奶奶。西数征战一路，自己失去了数不清的兄弟、将士，眼下又失去了挚友……就算自己拼了命的去抓住什么，每一天仍旧在失去些什么，如果说这就是人生必须经历的，那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呢？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可以了吗？
　　就可以了吗？
　　“二哥，别发呆了，你先把衣服穿上。”
　　“二哥，你的衣服怎么都撕坏了呢！”秦同裳拎起破成一条条的衣服，拧起眉头，连头都没回，却下意识的对木玄空喊了一声，“你翻翻苏吟的衣服，给我二哥找一件褂子穿。”
　　“同泽，你不要乱翻我的东西，你翻了之后，我什么都找不到。”
　　耳边响起苏吟抱怨的话，秦同泽快步走到木玄空身边，伸开双臂将他拦住，见他抬头盯着自己，那眼神冷冷的，像是挑衅，便想也不想的将毫无防备的他推了个跟头。
　　“空哥哥……”
　　“不要动苏吟的东西。”
　　“裳儿别担心，我没事。”
　　视线中自己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同裳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眶再度泛红，秦同泽早已麻木的心，燃起一丝疼痛，他连忙松开了手，讨好的扯出一抹笑容，纵使这抹笑容看起来并不比哭要好看半分。
　　“裳儿去二哥的帐子里，给二哥找一件二哥自己的衣服，好吗？”
　　“我想陪着你。”
　　瞥了一眼已经站起身并对自己温柔笑着的木玄空，秦同裳知道自己该上去看看他擦伤没有，可是腿就是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开。
　　“二哥，你就让我陪着你吧。”
　　“二哥知道你是担心我，这有木玄空在，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去吧，乖丫头，二哥等你。”
　　或许是妹妹的眼泪砸进了心里，又或许是跑丢了的神智重新走了回来，秦同泽的眼神不再木讷。他瞥了一眼木玄空，再次看向同裳的眼神笑意更深，只是细看之下，这抹温柔之中又少了些许柔善与慈悲。
　　“空哥哥，你照顾好我二哥，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跑远，随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帐内，秦同泽的脸瞬间阴沉且铁青。他再次推开身边的木玄空，将已经冒着热气的水壶拎起，缓缓倒入铜盆中，旁若无人的，一遍遍为苏吟擦拭脸上的血迹与泥土。
　　从前的木玄空是个不论什么事都绝对不会吃亏的主儿，可眼前这个人是同裳的二哥，纵使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也只能选择忍下。
　　与此同时，季州城内也乱成了一团，此次战况持久却出兵不利，刘准的四员虎将死的死、伤的伤，就连他自己也伤势极重，若不是部下舍命相救，此番也定会魂断沙场。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拼死守住城池，却将会换来一个御敌不利、故意通敌的罪名。
　　“将军，您右臂的伤势很重，需要修养一段时日，不然会留下后患的。”
　　“城外局势你也瞧在眼里，我哪有时间休息。”
　　无奈的摇了摇头，刘准虽久经沙场，却极少败的这样狼狈。想起今日的战况，他的心情复杂，说不上喜，却也不似战败的悲。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两位公子出落的很好，可却成了贼寇，还形成了一伙自己一时半刻对付不了的贼寇，真是……瞥了一眼不远处张喜旺的尸体，眼泪盈眶，可是为了不动摇军心，他只能选择用深深的叹息来代替心中的百感交杂。
　　“喜旺跟了我十二年，从马前卒，一步步走到今天……可惜了。”
　　千言万语的悲痛只化作了一句“可惜了”。
　　这是此刻刘准能说的最为伤感的话了，身为将帅，他不能哭、不能哀，甚至不能多说几句悼词，因为他还得替活着的一兵一卒筹划活下去的机会，他不能给任何人留下足以灭门、灭军的把柄，一丝一毫，也不行。
　　“将军，您看这是从喜旺哥身上拔出来的匕首，看着比寻常的匕首要短上一寸，上面还刻了不知道什么字。”
　　“拿来我看看。”
　　声音中充斥着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比寻常的匕首短一寸……短一寸……
　　随着孙钏越走越近，刘准几乎不需要接过来仔细审看就能确定这把匕首的来历，六寸长、纯金中加了三分之一的铜、一炉两把，分别在左、右侧锋刃处刻着长玉、宛绵。
　　接过匕首，刘准看了一眼孙钏，撩起袍角擦了擦锋刃，苦涩的拧起眉头，将匕首轻轻放到一旁的案桌上，这把匕首的字刻在左侧，这是……
　　这是家主的匕首。
　　“将军？”
　　“这是前平江城守将……秦长玉的匕首。”双眸紧闭，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为了与寻常匕首区分开来，他刻意命人将匕首锻造为六寸长。为了不显得太过奢华，又在纯金的锻材中加了三分之一的铜……你且来看，这上面刻的字，是长玉。”
　　刘准曾是秦长玉手下虎将这件事在季州城守军中并不是秘密，虽然大家对这件旧事都尽量避而不谈，可毕竟人多口杂，有的时候传着传着，难免就变了味道。
　　“恕属下问句不当问的，将军可是睹物思人，念及旧主？”
　　“孙钏，你瞎说什么呢！”
　　孙六斤伤口尚未包扎完，闻言就忍不住激动的起身替将军申辩，而这一动不可避免地牵扯了伤口，疼的他满头大汗。
　　“你可知道，王上忌惮将军的原因主要就是这件旧事，你还虎了吧唧的自己提起来，你是嫌自己命长了！”
　　本想反驳的孙钏，越琢磨孙六斤的话越是忍不住心颤，他脸色惨白，身上忍不住的冒冷汗。虽然将军反复示意自己不要紧，可心里七上八下的锣鼓，去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是属下口不择言，还请将军莫要往心里去。”
　　“既然你们都说了是旧事，又何须新人为旧事愁呢。”刘准笑了笑，按着孙六斤重新坐在军医面前，故作严肃道，“六斤，钏子，你们俩赶紧把伤口包扎好，咱们今晚还得开个议会，想想怎么能扳回一局。”
　　“谨遵将军之命！”
　　相视一笑，孙钏和孙六斤这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孙姓之人，依靠着五百年前是本家的笑言从互相看不惯，一路吵吵闹闹才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肝胆相照，刘准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昏黄的烛光中，刘准的笑容在视线落在张喜旺苍白的脸颊后僵硬如冰，他对张喜旺的死，深深的自责，却于事无补。
　　“周哑巴，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军医官，来给周副将看看，他是太累了还是怎么，我摸着额头也不烫啊。”
　　此刻的周跃，脸色铁青，像是被鬼神吓到那般失魂落魄，又好似死了亲人那般悲伤难挨，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究竟想的什么，因为他只是顺着刘准的声音呆呆的抬起头，又摇了摇头，便不言片语的拎起自己的佩剑，朝着城墙的方向而去。
　　“哑巴！”
　　“周哑巴！”
　　“周哑巴回来啊！将军喊你包扎呢！”
　　孙六斤对着周跃的背影喊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因周跃素日里也这般沉默寡言，动不动就让自己吃瘪，便也没有多想什么，但刘准却从周跃的身上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悲凉。
　　“孙钏，你说他怎么了这是。虽说咱们此战算不上胜，但亲手诛杀了叛军副将怎么说也是喜事，他怎么反而不太高兴的样子？”
　　“就你屁话多，包扎也堵不住你的嘴。”
　　“我包扎的是膀子，肩膀子，又不是嘴，怎么堵？嘁！”
　　在刘准看来，周跃的反常肯定事出有因，但他话少，又把心事藏的很深，就算自己是他的上级，也不好利用职权强迫手下说出他的私事。
　　出了将军府，冷风如猫爪子挠一般的抓在脸上、脖子上，昏暗的城内充斥着随风飘来的血腥味，雪花纷纷而落，没有消减的态势，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但若是仔细去看，一个个脑袋、一双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城门的一举一动。
　　“照顾好弟弟。”
　　这是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身为兄长、作为儿子，自己应该遵照母亲的遗愿把弟弟带在身边抚养，可是为了不让弟弟和自己一样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自己只能让他去认祖归宗，哪怕苏家世世代代都不认他，只要能让他读书识字、做个富家少爷，哪怕受尽白眼，总归不会为下一顿饭在哪而犯愁。
　　可是娘，小跃好像做错了。
　　小跃自以为是的对弟弟好，又是真的对他好吗？
　　如果弟弟和小跃相守一生，平淡的伺候庄稼、娶妻生子，哪怕日子过的苦一点，但起码不会年少而终，更不会主动寻死，死在小跃的手里。
　　娘，小跃是不是错了？
　　小跃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呢？
　　娘！
　　小吟！
　　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和着月光，明明晶莹剔透，却又好似掺杂了午休无尽的污秽，像暴雨中最肮脏的泥，哪怕没有溅在身上，都会让人觉得恶心。
　　娘，不论如何，小吟都是死在我的剑下，你若见了他，告诉他别着急恨我，等打完这一仗，我自会去见你们，当面谢罪。
　　不过，娘你能告诉我，人死了是亡魂，那亡魂死了，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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