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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灯
“没有忘,我不敢忘。”樊循之拇指一下下摩挲狄玉仪的皮肤,以减缓她被怒气勾出来的颤抖,“对不起,袅袅,我只是想告诉你爹娘会一直陪着你……我不想这样,可回过神来,手心已在淌血。”
“我知道做错,所以才想躲你。”樊循之又说自己要谢谢樊月瑶,“若不是她喊出声,让我这学人精没法瞒天过海,我岂非永远都长不了记性?”
“你生气是对的,不用因此耿耿于怀、责怪自己。”樊循之说他此举是情不自禁,偏要做明知不该做的事,是因为他没有自制力……他说来说去无非想竭力告诉狄玉仪,受伤与她无关。
狄玉仪听出来了,因此更不希望自己一张嘴又是刺人的话。
质问出口后她就缄口不言,一直到丁力尔家门前,才算将攒了一路的咄咄逼问彻底咽回肚中。
她做不到就这样将樊循之晾一整晚,不说些真话出来让他安心,他那轻易就能被影响的睡意又得遭到摧减。
“樊循之,你不用急着撇清关系。”她今日第一次回握住樊循之,“你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再伤自己了,好不好?我管不了吴真姨母,管不了彭伯、丁叔叔,因为他们没有对我许诺。”
“可是你答应我了,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狄玉仪讲得缓慢,确保樊循之能将她说的每个字都听清,“我已经知道了,你会一直陪着我。所以告诉我就可以,不用同我父母去讲。”
“你要陪的人是我,跟他们讲什么呢?”狄玉仪走近樊循之,将左耳贴上他的胸膛,那里传来紊乱无章的声响,她听了片刻,自己心口原本如出一辙的过快跳动得到缓和。
“你可以受伤,如果真的无法避免,但不要再做今日这样的事了。”狄玉仪告诉他人人都知道的道理,“血是会流尽的。”
樊循之一边说“好”,一边拥住狄玉仪,力道重的仿佛想将她嵌进自己怀里。
她很快感觉到持续不断的湿润,有些像雨,但他们站在屋檐之下,那不会是雨。她稍一反应就意识到,是下颌抵着自己发丝的樊循之再次落泪。
“樊循之,你哭什么?”狄玉仪问他,“你终于感受到伤口的疼痛了?”
“是很痛。”樊循之疑惑不解,“但不止是手,眼口耳鼻、胸口手脚,哪里都很痛。”
樊循之说他好几次都觉得难以呼吸,顺着本能张口,却发现鼻腔间顺畅无比。每次他都以为自己勘破了这层错觉,可下一次,窒息感仍是穷追不舍。
“我试过仔细感受,却找不到确切的痛处。”他讲得断断续续,好似真被人蒙住咽喉不得呼吸,“袅袅,很奇怪,这样的痛,我只在被打得浑身是伤时感受过。”
“不对,那时没有现在痛。”樊循之很快纠正,他动了动受伤的手,“手心的伤口,倒成了唯一没有痛感的地方。”
“……”
狄玉仪张了张口,想问他是否想过,这些痛苦也许是她带来的,但她没能问出口。直到此时狄玉仪才明白,樊循之每在她身上砸落一滴泪水,或许都意味着曾为她痛过一次。
樊循之因为她的难过而感到痛苦。
狄玉仪原本只是怀疑,后来却变得笃定。当樊循之一点点讲出他的痛,当她也开始感受到莫须有的疼痛——像樊循之说的那样,眼口耳鼻、胸口手脚,处处都痛……她就不得不去相信。
泪水浸上狄玉仪的发丝,也浸上樊循之的衣襟,她哭得无声无息,和樊循之相拥在晦暗的门灯之下,这点灯火并不足以让樊循之窥伺到他胸口的端倪。
因此她大可将头一偏,直接进院,那样就不会被樊循之听出哭腔,又被他捧着面颊察看、然后拭去泪水。
“樊循之,到底是谁?”狄玉仪问他,稍一偏头,撇开颧骨的手,重新去听他胸口的声音。
她得借着这声音才能顺利开口,“我当初为何要猜忌?若父亲、母亲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战死、殉情,鹣鲽情深、为国身死……多适合谱一曲唱词,多皆大欢喜?”
“只要还有一个人不为这所谓的唱词开心,那就绝不算是皆大欢喜。”樊循之徐徐抚着她的后背,说得比猜疑不定的狄玉仪肯定得多,“绝对不是意外,一定会找到凶手。”
“一定会找到的。”说一次犹觉不够,樊循之在她耳边一次次重复,“他必须偿命。”
他话里是与迟缓舒心的动作截然不同的狠厉,已经不似单纯的安抚,狄玉仪听着听着,心口跳动重归不稳。她倏然警觉起来,与樊循之拉开距离,“樊循之,你想独自去逞英勇?”
“怎么会?”樊循之愣住,哭笑不得,“吴真伯母和丁叔都不敢说独自去查,我还要陪你,一个人去若是——”
“樊循之,讲也不可以。”为了让樊循之重视,狄玉仪顾不得许多,猛然抬手盖在他唇上,急急补充:“我会害怕,我不想听任何不好的可能。”
樊循之点头,合上唇时,碰到狄玉仪手心肌肤,他低垂眼眸,不再与她对视。
“袅袅妙手回春,我大半痛苦转瞬消失。”他避开狄玉仪的眼神,说着就想直接挪开她的手。
狄玉仪将他所为当成拒绝,另一只手直接镇压他的动作,她迫使樊循之看向自己,“就连听见怡然说晚一两日见她兄长不算大事,我心里也止不住发慌。”
年初等着父母归家时,她也是这么想的,想着晚一两日再寻常不过。
狄玉仪停了很久,才能将话续上,“可我没立场劝怡然,更不敢劝她。我怕念生事定,怕生死簿能捕我所惧、听我所讲,真的改人命数。”
到西丰以前,她信誓旦旦要去平康掀起大浪,可一想起母亲的死极大可能是由人操控的天衣无缝的戏码,除了愤怒,她无法不生出无力与害怕。
就信了丁力尔所说的真相——狄玉仪这么想过。
此念只在万千思绪里极短暂地闪现,很快被她掐灭,可她的确这样想过,确凿无疑。既然害怕,既然父母多半也并不希望她再返回平康,那还回去做什么呢?
“袅袅不想听,我就不讲。”樊循之说完,轻而易举握住她的手腕。
听他应允,狄玉仪心神一松。
樊循之突然俯下身来,本就不见多少的烛光彻底从眼前消散,有什么覆上狄玉仪的双唇,带来冬日寒风也吹不走的温热。
“可我躲闪,并非因为想要反驳。”还不等她反应,作了恶的樊循之就立即将人带进院中,生硬转移话题,“袅袅本就没什么分量,方才抱着感觉又消瘦许多,是不是没好好进食?”
狄玉仪抿抿唇,并不直接回答,“都由兄长看着的。”
“那就是我看得还不够用心。”樊循之很快检讨起来,语气自若,正经地不能更正经。
院中无灯,可月光洒下,恰恰照在樊循之面上、耳上,上面大片的红像烧出来似的,怎么也化不开。
“原来是强装镇定。”狄玉仪不禁笑了起来。
一听这话,招呼也不打就做下轻浮举动的人,脚下更快,急匆匆带着狄玉仪到了她屋门外。
将人送到,他转头就要离开,又在狄玉仪将要合上门时返回,“袅袅害怕就告诉我,能讲的、不能讲的,我都会记住。我没法保证再不让你害怕,但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我见过生死簿,谁的命数都没我长。”樊循之大言不惭说完,替她掩上门,说声“安寝无梦”,提步离开。
樊循之动作太大,屋门稍一闭合又弹开,它堪堪露了条缝儿,让狄玉仪看见他朝左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毫不留力一拍自己额头,才重新走向正确的方向。
屋里没人,樊月瑶尚未回来,不知是仍在和彭大他们“闲逛”,还是同吴真姨母一起,守在不知哪个地方,等樊循之将自己哄好。
狄玉仪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被哄好,但方才的温热和樊循之随之而来的慌乱,的确搅得她忘记了许多害怕。
樊循之用个一触即分的吻将狄玉仪的害怕驱散,转而毫不客气地占了她大半心神。她后知后觉想起樊循之似被烧灼过的肌肤,那些温度借着自己覆在他眼上的手和他凑上来的唇,通通传到了她身上。
狄玉仪期待温度留久一些,因为她想要脑中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的感觉也留久一些。短暂的触碰有一瞬间让狄玉仪忘记了白日的所听所见,为此,她险些在樊循之退开时将人拦下。
可妄想总归只是妄想,狄玉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切又卷土重来。
她没有进屋点灯,也没像在南明习惯的那样,出去凭借冷风吹散纷繁思绪。这样在屋门靠了一两刻钟,院门不知被谁大力撞开,发出刺破静谧的声响。
随后是彭大压低后仍能听出怒火的声音:“这臭小子,就是这么哄人的?看我不削他一层皮。”
“你都念叨多少遍了?”吴真小声斥了彭大一句,“等会儿再将袅袅吵醒了。”
在院中又等了会儿,吴真才挥挥手让他们各回各屋,又不放心地单独对樊月瑶叮嘱:“乖月瑶,动静千万小些,实在不小心吵醒她了,也万不要说漏嘴。”
赶在樊月瑶进屋之前,狄玉仪摸黑点了灯,省得将人吓到。
等人进来,她也没管自己衣物齐整、毫无倦色,张口就对支支吾吾的樊月瑶说:“方才等你们回来,不小心伏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院门响,猜是你们回来了,就起身打算看看。”
“是、是吗。”樊月瑶“身怀重任”,只草草看了狄玉仪一眼。
她顿了顿,才让自己不再结巴,“听吴真伯母说姊姊和她走散了,我可担心了。就一个樊循之跟着,也不晓得能不能护住你,还好姊姊没事。”
“月瑶安心,能有什么事。”狄玉仪权当什么都不知道,“那洗漱一下就休息吧?”
“嗯嗯。”樊月瑶忙不迭应道。
转身时,狄玉仪听见她松了好大一口气,嘀咕了一句:“还好没露馅。”
连向来不善、也不爱遮掩的樊月瑶也得替自己操心,狄玉仪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本以为这晚会梦见父母,谁知她奇异地睡得很好,既无需酝酿睡意,也未曾被梦魇困扰,以至第二日甚至没听见樊月瑶起身。
稍带着惊奇将屋门打开时,一眼见到的是个“三足鼎立”的场面。
吴真肃容抱臂,樊循之一副挨训的模样站她身边,还有一个樊月瑶,照着吴真的样子打量樊循之,眼里净是对他吃瘪的满意。
狄玉仪愣了愣,这阵仗看起来还持续了挺久。
“醒了。”吴真听到动静,立即和颜悦色起来,“今日是否要先出去走走?难得到西丰一趟,总该四处逛逛。”
不由狄玉仪回绝,她向樊循之使个眼色,樊循之就老实开口:“是,我们都想出去逛逛,袅袅陪我们一起?”
狄玉仪就这么成了作陪人,与明显没有闲逛心思的谷怡然一起跟在樊家兄妹后头,无言并肩走在西丰城中。
没过多久,谷怡然笑出了声,感慨一句:“伯母这理由找的,当真是毫无信服力。”
她对狄玉仪坦白:“昨日我见你神情,觉得有些反常,就对吴真伯母提了提。她想必是想让你缓一两日再接着探查,樊循之不赞同,但他昨夜对你……咳,也只能听话。”
看着频频回头却始终不曾过来的樊循之,狄玉仪问道:“是因昨夜的事,姨母让兄长离我远些?”
“也不算?她只是骂了几句没分寸。我看樊循之更像是……”谷怡然思量一会儿说:“更像是气自己昨夜冲动,导致此刻没底气肆意反抗?其实你很想快些弄明白一切吧?”
狄玉仪没有立刻接话,她不是不肯、是给不出谷怡然答案。
她多少能明白吴真这样做的原因。
醒后就没见过的彭大和丁仁肃,想必已被她差遣,先一步去探查了。目睹过母亲死亡的士兵,总是与士兵错过的军医,查验过母亲尸身的仵作……该去哪儿、去找谁,早来过一次的彭大二人想必已经轻车熟路。
与无功而返的上一次相比,这次还多了回大概可以称之为线索的刺杀,尽管对雇下杀手的人毫无头绪,但他们或许能得到的与上次不同的结果。
若果真如此,他们自然就可以对不安的狄玉仪说,一切都会明朗,一定能替母亲报仇。但如果不是……那也没什么关系,至少他们能先一步知道结果,不至于让狄玉仪钝刀子割肉似的,跟着他们一点点失望。
狄玉仪给不出答案,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哪种结果。
樊家兄妹在一个早食摊坐定,樊月瑶冲狄玉仪招手,狄玉仪就自然而然想起了王记铺子。
“怡然那日没去校场,是被你爹娘交代要好好照顾我吧?”狄玉仪忽而对谷怡然挑破,“好像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在让你们担心……我习惯了伤心难过时先行隐瞒,不想让人替我担心。”
谷怡然点头承认,定睛打量她片刻,挑眉笑道:“你现在也可以试着习惯被担心的滋味,这没什么不好,对我们来说更不是负担。”
狄玉仪也对她笑了笑,这一刻她们好似心照不宣,在顷刻间更贴近彼此。
只有狄玉仪知道自己有多虚伪,她在将所有人越推越远。她早就明白,适当袒露痛苦并不只会引出身边人的不忍和难过,它在某些时候——比如此刻,是能够使人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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