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喟叹
自从那日观星阁空等归来,杨柯便再也未见到伯喻。她隐隐察觉到,纵使二人不曾有半句争执,但他们之间已经不知不觉地生出了嫌隙,而这条嫌隙,似乎来自于那日的刺杀。她不想再苦苦等待,于是起身匆匆赶去翠微殿,得到的却是无人回应。
杨柯心中更加惶惑不安,但这无尽的茫然却让她更加欲罢不能。她换上遁光衣,直奔宣王府而去。
叩响宣王府的大门,朱门应声打开,上次见到的老管家走了出来,见了杨柯,泛起一个微笑:“杨姑娘,不知您要找哪位?”
杨柯感到莫名其妙,于是直接问道:“你家王爷在哪儿?”
管家的笑容僵在脸上,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殿下已有旬月未曾回府,小的实在不知王爷去处。”
“那他何时回来?”杨柯不退反进,“我就在这等他。”
管家旋即摇头,语气多了分焦急:“姑娘还是请回吧,如今朝廷动荡,殿下公务繁忙,兴许此刻正在宫里陪着陛下呢。”
杨柯当然明白他话中之意无非是在驱赶自己,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微微发颤:“是不是他下了命令,不想见我?”
老管家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心疼,轻叹道:“姑娘还是别问了。”话毕,便转身踏入府内,杨柯抬步想要跟进去,却被门前侍卫横刀拦住。
望着眼前的朱门轰然闭合,她想起初来那日,伯喻牵着她的手领她进门,二人十指相扣,他手掌的温热似乎还停留在掌心。
杨柯这时才惊觉,自己已成了宣王府最不受欢迎的人,于是只好转身离去。
下弦月刚刚爬上中天,便跌落在渭河湖面,碎了一地。
杨柯来过无数次渭河河畔,可她从未细细瞧过这条河。从前,她唯一会在此驻足的理由便是凫水。后来伯喻进驻她的生活,她才发现,渭河原来如此辽阔,如此丰富。
可今晚,她却厌倦这份熟悉。
“啪嗒——”,一滴雨珠打上她的脸颊。很快,眼前河面碎玉也被绵密的雨帘遮盖得模糊不清了。
烟雨之中,一柄淡白素伞悄然罩了上来:“别等了,他不会来的。”
杨柯望向走近的芮伊,语气带着刺:“你怎么知道?”
芮伊轻轻笑道:“因为我太懂男人。”
“他和一般男人不同。”杨柯固执道。
“有何不同?”芮伊轻嗤一声,“久了就会腻,腻了便会弃。”
杨柯猛地别回头去,眼中露出倔强:“他亲口说过,会好好跟我在一起。”
芮伊甜笑嫣然,语气却是掩不住的嘲讽:“那你费了这么多功夫,又找到他了吗?”
杨柯不得不沉默了下去。
“自从那日刺杀过后,你便再未见过他吧?难道伯喻真会不知你在苦恼什么吗?”
杨柯用力咬着唇瓣,声音却细弱飘忽:“他……有好多事情要办,但他知道,我在等他。”
“等?”芮伊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若真心挂念,又岂会忍心让你在这凄风苦雨中空等?”
“那又如何?他值得!”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杨柯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带着虚张声势的强硬,“难道……难道你从未等过心上之人?”
“为何要等?因他一句誓言,苦苦守候一生?”芮伊语调渐冷,眼中是化不开的厌倦,“这样的日子,我早就烦透。”她说着,款步走远,“男人的把戏最是无趣。情浓时,赠你轻颦浅笑、三言两语;分别时,对你执手凝眸、手挥目送,难道这就足够?”她冷哼一声,“不错,对他们来说,这些便足够了。”
见杨柯眸中亮光彻底逝去,芮伊的声音轻如叹息:“遇见他,对世间女子来说,是一种幸福,同时也是一场噩运。”话毕,伊人伴着烟雨远去。
杨柯望着陌生的河面,任由雨水淋遍全身。
终于,连雨也下得乏了,而她呆立的姿势却不曾改变。可这又如何?她的愿望已然飘飞在水面,随着逝去的雨点消失不见。
杨柯揩了揩眼睫上的水滴,忽听得河岸对面遥遥传来一阵歌声:“眼为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去后,丧魂销魄。”
甜腻腻的声音揉得人心底也跟着发酸,她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已驻立许久。
一阵凉风吹来,风干了她的痴疑,也吹走了她最后一丝希冀。
回到宫中,青砖缝隙处还积着雨水,雨后土腥味混合着晚香玉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十步外,忽有环佩敲击的声音响起,杨柯转头一看,一名素衣女子款步而来,脚下却仍端着宠妃的莲花步。
“丽妃娘娘吉祥。”杨柯依然像往常一样向她行礼。
此时,丽妃的脸上依然画着时兴的酒晕妆,但发间消失的紫金流苏已经换成了丝丝白发,唯有眉间的牡丹花钿还提醒着她曾经尊贵的身份,“杨姑娘,没有想到,本宫最后见的人,竟然是你。”也许刚刚经历了巨大波折,丽妃对杨柯浑身湿透的奇怪模样视而不见。
杨柯恭敬道:“能送娘娘一程,算是臣的荣幸。”
丽妃隐约一笑:“本宫听闻你很得公孙的赏识,如今看来,她的眼光也确实不错。”
“多谢娘娘夸赞。臣对宫家近日的罹难有所耳闻,还望娘娘宽心。”
丽妃反而冷哼一声:“本宫受宠时,有多少人对着宫家阿谀奉承,如今就有多少人在背后落井下石。”顿了顿,她看向杨柯,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杨姑娘,你既得公孙赏识,往后若有机会,还望你能为宫家说上几句公道话,这样,拓儿以后也能好过一些。”
杨柯并未应下,而是直接问道:“娘娘算计半生,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可曾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我宫丽从不做后悔之事,”她眼里的眸光凌厉,“宫氏虽然倒了,但你记住,她章家也苟活不了多久!”
“您千算万算,对待亲生儿子也心狠手辣,难道您对端王,对那些无辜之人,没有一丝愧疚?”
“拓儿他……不该被我拉进来。”眼中落寞还未熏沉片刻,又旋即转为嗤笑,“至于其余人,本宫为何要愧疚?”
杨柯怒道:“乐白是无辜的,我爹是无辜的,你却要拿他们的性命!”
丽妃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接着向她逼近,眼神阴冷:“哼,你以为那些所谓的好人,就是真的好人?”
杨柯道:“最起码他们没有残害无辜、蚕食公饷。”
“笑话!杨柯,本宫告诉你,但凡是你眼里见到的,就没有一个干净的货色!还有,你以为宸妃待你不错,她就善良纯洁了?宸妃比本宫更狠,你以为她天天窝在屋里烧香拜佛是为何?她造的孽,这辈子都还不完。若要论虎毒不食子,本宫在她面前还稍逊一筹。”
“什么意思?”
“宇文泰还有个弟弟——宇文麟,十年前,她为了扳倒易家,结果把自己给赔了进去,宇文麟就是她的祭品。”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笑,那笑仿佛丽妃曾经佩戴的九凤冠,华贵却扎得头皮出血,看起来得意而又可怜。
杨柯冷言道:“你们争来争去,到底为的什么?”
“为了生存!若你没有靠山,宫里的女人就要扑上来将你吃干抹净。”她眼底的恨意转为凄楚,“可你有了靠山,在陛下眼里,连呼吸都是罪过。”
“既然你心知肚明,为何还要一头扎进去?端王大可以放弃皇储、做个亲王,你也可以安享晚年。”
她仿佛听了笑话一样敞怀大笑:“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踏进了皇宫就没有回头路这个道理?在皇宫里,无论你是谁,都逃不脱这个宿命。”她见杨柯脸上犹豫,继续道:“你以为你进了宫就能出去?那只是你以为。现在,伯喻不已经拉你进来了么?以后的日子,你自然会慢慢明白本宫说的话。”
杨柯赶忙问道:“你知道伯喻的事?他如今到底怎样?”
丽妃淡淡道:“伯喻身为皇子,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拓儿只是第一个,宇文麟、宇文泰、宇文伯喻,宫家、章家、易家,对他来说,有什么差别呢?”她仰头望天,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悲怆,“谁都一样。”
捕捉到她眼底的落寞,杨柯问道:“你恨他吗?”
丽妃听言愣了一瞬,视线落到了虚空处。
“没有爱,哪来的恨呐!”她泫然欲泣,但瞬间,长达十七年的高傲神色又惯常地占据了上风,她梗着脖子,高昂起头,怅然大笑而去。
杨柯凝望着她的背影,那具小小的身子如今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好似一只折翼的飞鸟。杨柯从未想到过,一向恣傲的丽妃也会生得如此单薄瘦弱。曾经高坐于提辇上的宠妃以为能够凌驾于众人之上,但那时的她还不明白,君恩是笼罩在她头顶的荣光,也是她永远无法跨越的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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