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

　　尹枫城从三十层的大厦俯瞰路面，那些轻微移动的人，在视野变作微小的点。深冬已至，北风呼啸，天在一天天变冷，行人的步履也变得跌撞。

　　他刚结束一场会议，散了会，坐在会议桌听助理梳理既要。

　　新丰正剥离部分业务，旗下的子公司也将分拆上市，若上市成功，新丰作为母公司亦有超额收益，同时解决现有的盈利机制问题。

　　分拆上市的战略从数年前就在拟定推进，历经多轮路演、和长达一年的证监会审核，终于进入冲刺期。

　　尹易腾近期也频繁出现在财经日报中，为子公司的上市造势。

　　此前诸多股东对董事长颇有微辞，随着分拆上市的顺利推进，质疑的声音已经寥寥无几。

　　陈丽电话里总是笑说，峰回路转，咱们家的苦日子终于到头。

　　仿佛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助理正在对他汇报下一周行程，三日后上市，各部门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问及其中一些细节，半晌却未能得到答复。

　　“尹总？”

　　尹枫城回神，视线却没从手机上移开，“材料放这，我稍后看。”

　　助理知趣退下，留他一人在会议间。尹枫城打开置顶的聊天窗，和凌晚林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个月前，他掐点发来文字语音，祝他生日快乐。

　　后来数次打过去，对方要么是忙线，要么是关机。

　　有天，陈丽竟主动向自己提及凌晚林，说是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份出差的工作，让他不要太过在意。

　　尹枫城不是不清楚他哥的性子，从小到大遇任何事都不愿麻烦家里，前不久还瞒着他在网上各处投放简历。宁愿用最笨拙的方法为自己谋求前程，也要把自己和这个家摘得泾渭分明。

　　凌晚林连都他没打一声招呼，怎么舍得放下脸，去麻烦尹易腾给自己安排工作？

　　尹枫城更想质问，究竟什么样的工作，连动动手回个讯息的时间都抽不出空？

　　陈丽不耐烦呛，手长在人家身上，都是成年人，不回你难道不是情有可原？你打小热脸贴冷屁股的事还没做够么？

　　尹枫城从前种种，她多少都看在眼里。也多次气恼自个儿子的不争气，平时那么乖一小孩，每次一碰上凌晚林的事就冲昏了头脑。

　　但陈丽不知，两人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

　　尹枫城去找尹易腾，凌晚林两个月里音讯全无，他很担心他的安危。

　　尹易腾一向比陈丽看重凌晚林，可那会却态度异常，只说对方无恙，让他先顾好公司要事。

　　尹枫城隐隐觉得，哪里出了事。

　　他扭头望向窗外。商业CBD，四通八达，钢林茂盛。他总是恍惚在最高耸入云的树上，为了他心中的神明努力攀爬，却不知不觉离地过远。

　　若自下而上仰望，新丰所在的那一片天，总是长不过他半只手臂，宽不过他半只掌心。

　　看似触手可及，却从来触不可及。

　　那般若即若离，仿佛就是他和凌晚林常年的距离。

　　冬至日尹易腾回国，陈丽为庆祝上市喜事，把能喊的亲戚喊了个遍，赶在特殊日子宴请各方家宾。

　　尹家的厅堂围满人，陈丽张罗亲自下厨，叫来刘萍助手，在厨房忙前忙后，半天里摆出满大桌的佳肴珍馐。

　　没到饭点，陈仪一家也携来一儿一女前来做客，白依依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白宇哲亦是少年初成，叫陈丽看得好不欢喜。

　　亲戚家小孩一茬接一茬闹腾。此时的白宇哲已不是当初那个酷爱耷拉鼻涕的难缠小鬼，一来就在沙发挑了个角落，手机一横，打开游戏。

　　白依依出场就赢得孩圈的热议，要么向她讨要心仪偶像的签名，要么询问起不为人知的娱乐八卦。她在外是明星，可当着家里人的面却摆不出什么明星架子，只是满脸写着一种不得不应付亲戚小孩的敷衍与烦躁。

　　游戏声吸引来了一个小鬼头，好奇地盯着白宇哲手里的游戏，质疑他操作太烂，东看西看，又忍不住上手夺他的屏幕。白宇哲皱眉喊：“妈！”

　　喊完想起来陈仪去厨房帮忙了，又回头喊：“姐！”

　　“叫什么！”白依依对着远房的弟妹们不好臭脸，正愁没地撒火，“就知道玩玩玩，脑子都被玩坏了，早晚把你手机收了！”

　　白宇哲没从亲姐那得到任何帮助，还伴随人身攻击，噼里啪啦操作一通，团灭。

　　他气：“都怪你碰我手！”

　　对面小孩冤枉：“哪碰了？”

　　“一直说话一直吵，影响我操作！”

　　白宇哲要作势揍人，熊孩子立马跑路，扭头的方向撞上一人。白宇哲本要严惩不贷，看见来人，瞬间噤声，脸色吓成了姓氏。

　　白依依伸手把那倒霉孩子揪到边上，咽了下口水，招呼：“哥。”

　　小屁孩不懂轻重，依旧叽叽喳喳地胡闹，可这次却被白依依狠狠呵斥：“不许吵！”

　　尹枫城看他们一眼，没出声，走去另一边倒水，白依依和白宇哲在他背后相互使眼色。眼睁睁看人倒完水，踩上台阶回了房，才算松一口气。

　　白宇哲悄悄移过去，“.......大姨又挤兑晚林哥了？”

　　白依依瞪：“瞎说什么？”

　　白宇哲嘀咕：“以前是不给上桌，今天怎么干脆人都不在了？”

　　白依依想起两人的事就膈应，没好气：“别问我，我不知道！”

　　尹枫城接水上楼，在过道遇见尹易腾，父子俩打了个照面，他没喊爸，只那么一瞥，擦肩而过。

　　尹易腾叫住他，“小枫。”

　　尹枫城脚步停顿。尹易腾示意他去书房，同他聊了些上市定价、股票发售的事宜，又叮嘱最后的时期，不可掉以轻心。

　　“你这些年的努力，爸都看在眼里。等到之后就可以轻松很多了，把重心继续放回学业上，职位为你预留，毕业后再做打算。”

　　尹枫城不语，垂眸摆弄手机。尹易腾看着他动作。

　　房间内安静了半晌，尹枫城抬眼问：“说完了？”

　　他转身要走，尹易腾突然在他身后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问的？”

　　尹枫城停住，回眸，像作足思忖状。父子俩隔空对视，好似深潭里的两股水，目光交错间，暗流涌动。

　　尹枫城却反问：“爸，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尹易腾接过那道无端审视的视线，心平气顺，不动声色：“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尹枫城静静地盯着他，片刻后，微勾唇角。

　　饭点，几大家子围聚餐桌，好不热闹。陈丽把一块挑完刺的鱼肉夹进他碗里，喜滋滋道：“你大伯昨儿钓的，一斤半的大白条，特意捎来让给你补补。”

　　一大帮人也七嘴八舌地夸赞，小枫太能干，上学的年纪帮家里分担了这么多辛苦，简直是尹家的大功臣。

　　热络络的氛围里，尹枫城一直平淡，不跟腔，不接茬。

　　时间一长，所有人都察觉不对劲了。陈丽却只以为儿子是太过累着了，“这孩子，在公司里说的话倒比在自个家里都要多。”

　　她笑眯眯地去拢尹枫城的肩，夸张道：“行了！这么多弟弟妹妹都看着呢，一直拉着个脸像什么样？”

　　尹枫城没拉着脸，却也没什么表情。

　　刘萍正从厨房端汤出来，陈丽瞅见了，招呼刘萍来坐，刘萍连连推辞，可架不住陈丽今天高兴，硬要搬来一张椅子拉她就座。

　　这么多年，刘萍一直兢兢业业，陈丽早就把她当成自己人。

　　她诚惶诚恐地受邀入席，虽然对什么上市云里雾里，也是货真价实地替这一大家子高兴，“小枫啊，这两年学校公司两头跑，我有时候看他那么苦都心疼，替这孩子累。”

　　刘萍看着他感叹：“现在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明明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可惜她的好话又实在是发自肺腑。那么多真假参半的奉承，尹枫城唯独听进去了这一句。

　　——守得云开见月明。

　　云开了，可他的月不见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刘萍，“阿姨。”

　　刘萍忙应：“嗳。”

　　“我哥最近有联系你么？”

　　刘萍怔愣，“没有。”

　　他嗯一声，静静问：“那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气氛霎时凝固。他一晚上不怎么说话，却很有分量，可主动出口后，字字句句竟都在问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

　　“晚林他......”刘萍滞住，她突然回忆起国庆进门那一幕，迷糊地看到哥俩一个压着另一个，抱着，咬着，分开后又各自的慌忙。

　　她脸红耳热，支吾：“我不太清楚。”

　　“哦。”

　　尹枫城点头，也不激烈，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

　　凌晚林的名字似一阵涟漪，将在场的人惊了几动，却不知从哪声孩子气的笑开始，气氛又恢复了火热。

　　一个身份不光彩的养子，女主人不待见，男主人态度暧昧，没人会自讨没趣地过问。

　　白依依眼前里过了好几幕，想到车库里两人的旖旎，想到两人日常里那些不动声色的亲昵。每回凌晚林一出现，尹枫城的那双眼睛就好像长在他身上。

　　白宇哲也神游四方，脑海里翻出陈年旧忆，在他不懂事的年纪，曾意外撞见两个哥在厨房搂搂抱抱，当时不足为奇，现在却不能深想。

　　一桌阖家团圆的盛宴前，几个知情的人各怀鬼胎。

　　陈丽到底是眼尖，把儿子今晚的一切不对劲看在眼里，可她又不清楚这股子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尹枫城没吃两口，撂下句饱了，就要离席。

　　“你站住。”陈丽的火气已经隐隐蔓到喉咙眼，她觉得今晚当着这么多人，他表现得太不懂事。

　　在公司就能说会道的，在家里却半晚憋不出一个屁，跟自己家人摆什么架子？

　　尹枫城大了，她不能像从前那般，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吃饱了也多坐会，和大家聊聊天呢，再不济和弟弟妹妹们分享下学习工作的经验？”

　　话说到这份上，尹枫城就该明白了，可今晚他很反常，“不了，我有点累。”

　　尹枫城去势未变，旁人也在劝她，孩子年纪轻轻操劳太多，早点休息也好。

　　陈丽已很是退让，反而是亲儿子让她下不来台，旁人越劝，她火气越要上来，不冷不热地呛：“就为了那么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要跟你自己亲妈摆脸色？”

　　尹枫城被她的话一激，站住脚，冷冰冰地回了头。

　　陈丽大抵是真的相信，尹易腾给他那个野儿子介绍了一个很好的工作。

　　也是真的相信，凌晚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受了尹易腾的好，对他们全家这些年的养育，没有感谢，不懂礼数，并做出一副远走高飞的架势。

　　“白眼狼？吃里扒外？”尹枫城轻声：“他活了这么大，没主动仰仗过家里任何资源，所得成绩、学历，哪一样不是自己全力争取？”

　　尹枫城心道一声得罪，指向刘萍，“妈，你兴致上来时就连家里的阿姨都能上桌，但哥呢？哪怕有一次他能高高兴兴地出现在这种场合里么？你有给他过一个好脸色么？”

　　“......原来吃咱们家的一口饭，就活该得不到任何尊严？”

　　“尹枫城！你胡说八道什么？！”陈丽气得发抖，本欲数落个一两句，就将这不愉快的小插曲翻篇，没想到这小子竟不知好歹，还要当众驳她的面。

　　陈仪忙过来安抚，“小枫啊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这么喜庆的日子非得气你妈？”

　　她实在忍不住替姐叫屈，“你这孩子，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多少回都是为他惹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那个白捡的哥还能比你亲妈重要？”

　　尹枫城更无法抑制心绪，两个月来，他忍耐多时，却在今晚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尹易腾眼看事态不对，出声喝止：“小枫！”

　　他站起来，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发话，“你累了，现在立刻回去休息，等到所有事告一段落，有些话我再跟你交代清楚。”

　　尹枫城听出隐晦之意——公司上市前，避免节外生枝，一切要待到秋后算账。

　　“我也是，之后有些话，要好好交代清楚。”尹枫城加重语气，一道重雷到了嘴边，又当着几大家亲戚的面，生生吞了回去。

　　“但是爸，你答应我。”他缓下声气，直视尹易腾，眸中的底色却泛着丝丝硬气，“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只冲我来，好不好？”

　　尹易腾道：“你尽管放心。”

　　父子两人眼神交锋，一切却尽在无言中。

　　陈丽气头上，不解他俩这云里雾里的对话，回过神来，尹枫城已经疾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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