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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当尚食官婢询问备膳细节时,长孙无忌才明白太子说他吃不饱是什么意思。
数月来,太子忧思皇后病情又辛劳于朝廷军务,心事重,自然夜间睡得不安,至后半夜稍得安眠,晨起便头昏反胃,于是改用清淡早膳,每日处置事务若是觉得饿,往往在晚膳前后再用些温补汤羹。
不过今日,李承乾已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更兼整夜劳累消耗颇多,胃口大好,不再清淡饮食,而且吃得香甜。
李世民见状大是高兴,又赏赐了东宫尚食局众人。
早膳用过,长孙无忌称有些犯了腿疾,浑身也不大爽快,预备晚些时候再自去探望妹妹。
皇帝心知这多半与今早的担惊忙乱有关,命身边仪从传来轻便步辇小心护送着国舅回府歇息,更遣医官拣选上好补物去府上亲为照料。
那边太子妃也侍皇后用过了药膳,二人坐着闲话家常。
药膳方是真人孙思邈所开,用于发挥每日所服汤药的药效。
为避皇后气疾,立政殿内用着新调制的清淡无烟气的香粒,晨起宫女就燃了香,此刻室内香雾缕缕,伴着终日弥漫的药味,竟意外的和谐。
皇后见儿媳今日似乎谈意颇足,问了殿中之香的方子,又同她谈起昔日学习调香的趣事,以为是中意上了这道宫香,便令执掌香事的宫女去配上几盒赠东宫。
太子妃赶忙俯身谢赐,用笑语掩饰焦虑——她才没心思想什么香料,只不过不知东宫情形,心急如焚,又不能流露出来让母后察知异样,这才没话找话转移注意罢了。
不多时,宫女告禀,陛下携太子来省疾。
太子妃赶忙止了谈笑的话,俯身拜迎。
谁知再一抬头,眼前景象竟让她大是意外——君储二人绕过那面氤氲着青墨远山的纱面绣屏走来,距离她只有三五步远,太子正小心搀扶着陛下,而陛下的双手则笼着儿子的手,两人贴得极近,似乎陛下还在低声叮嘱些什么,姿态近乎耳语,显然一副父慈子孝的亲昵模样。
他们不是一直尴尬赌气、关系僵硬么?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压下心中疑惑,躬着身子向一旁挪了挪,容出通道。
皇帝坐到皇后身前,先是问了问孙真人的新方子用来如何,听皇后笑称有了些力气,满意地点点头,夸赞几句孙思邈的医术,又道:“方才在外间就听见你们笑声,在说什么呢?说来听听。”
“没什么,阿妧说些趣事逗我开心呢。你们父子俩怎么一起来了?”
“正要同你说呢……”皇帝沉顿少顷,似在措辞,随后才将今早去东宫发现太子自作主张为母祈禳借寿的事简略道来……
原来你神神秘秘地……是在做这个呢?
太子妃恍然大悟,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夫君,后者却在皇后的注视下垂下了头,像个偷偷顽皮被捉住诘问的孩子。
“咳咳……你这孩子……咳……”
皇后似是一时激动行气不顺,皇帝赶忙伸手为妻子顺理呼吸,一面道:“承乾早知你不会同意,更不信这些……禁忌法术,所以瞒着偷偷进行。无论如何莽撞欠考虑,到底为着你病情日笃,焦急万分,所以拼出命去也要试试了……”
絮语声中,皇后这才明白这父子俩怎地眼睛有些红肿,定是哭过一场,心头不禁也是泛酸,唤太子近前揽入怀中,泪如断线,除了数落他傻,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太子妃几不作声地陪在一旁,听着皇后母子俩又悲又喜地断续说着贴心话,说了许久,才被陛下语声打断——
“好了好了……”
皇帝吩咐宫女服侍皇后躺下,为她拭泪道:“有天意庇佑,你善加疗养,都会好的。”
说着话,目光顺着为皇后整理头发的一双手移到了太子妃身上。
这双手的动作温柔灵巧,条理分明,正如它们的主人——本就身具诗书清贵之家教养出的端庄聪慧,如今经皇后多次教诲,更有了几分临危不乱的风仪。
方才他来时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切妥当,是太子妃应对得当的结果。
他不禁又想起了前些时候,太子妃几次不卑不亢在君储之间斡旋的艰难……
这孩子……眼见比新成婚时成熟了不少,此刻和承乾并肩跪坐,一眼望过去,真是对璧人……
皇帝愈看愈是喜欢,便随口闲话几句打趣他们小夫妻,也是活络殿内的沉重气氛。
李承乾倒没什么,面色不改地回应着,苏妧则红了脸。
皇后笑了笑,牵起儿媳的手:“你这孩子谨慎守礼,丧期里素面矮髻,一点不沾妆饰。不过你毕竟是太子妃,手腕上也不能真就这样光秃秃的……”说着唤梳妆宫婢取来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手镯,亲手戴在儿媳腕上。
皇帝认得这镯子:“这是你出嫁时,舅母所赠的吧?”
“是啊……”
太子妃一惊,慌忙要褪下那只玉镯——
“不可辞。”
皇后这句话出口,太子妃褪镯子的动作只好停下。
“此镯吉祥,可为庇佑,如今到了该传给晚辈的时候了。阿娘祝福你们,就像当年阿娘的舅母祝福阿娘一样。”
太子同太子妃连声答应着,皇帝闻言鼻子一酸,双眼泛起红来。
“你们去吧,承乾也累坏了,都回去歇息吧,我和陛下还有话要说。”
太子夫妻告退出殿,皇帝令殿内侍候之人也退出大半,剩下三四个,自己坐近了些,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今早在东宫给烟气熏过,我更了衣来见你,只是心急没有沐浴,不呛吧?”
“不……”
“怎么这个时候送那只镯子?”
怀中人闻言一叹:“若等我病重难支了再赠,岂还能算是吉祥?”
“这是什么话!”
怀中人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没有多久了……”
“不……”皇帝心中一阵刺痛,将人抱得更紧了,可怀中人的语声却异常冷静从容——
“陛下也不相信那法事吧?否则,怎会不担忧承乾的命格受损?你今日开心,只是为了承乾的孝心,对吗?”
皇帝被说中了心事,却酸楚无言。
“我也一向不相信这些玄法奇术的。”皇后又道,“生死有命。我陪你走到今天,止乱致治,母仪天下……于公于私,都没有遗憾了。”
虚弱的语声、笃定的语气。
话音落下后,静谧的殿室内蓦地一声长叹。
“陛下莫只顾叹息……趁妾今日有了些力气,要写一样东西给陛下。”
皇帝用面颊贴着妻子的耳鬓:“你如今体弱,有什么非要亲笔写的?”
“我要写一封亲笔遗书。”
突兀一句,像一块冰冷硬石,带着沉沉死气,硌得人心中忌惧紧张,心情再难轻松起来。皇帝无奈问道:“为了什么?”
“为了……西域。”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皇帝怔住。
皇后瞧不见他表情,但也能料到,垂眼笑道:“陛下数月前就曾亲口告知,已命太子协助左右仆射、兵部、户部、工部、鸿胪寺、地方督府筹备西征吐谷浑的事宜了……咳咳……西边久不太平,或许贞观八年或九年是最佳时机,可偏偏连着太子出事、上皇弃养……咳咳……陛下已隐忍了许久吧?”
皇帝按捺心底哀痛仔细听着,一面伸手为妻子顺气:“口干么?喝些水?”
“不喝了。”皇后缓了缓,又道:“陛下经略西域,所图不在万国来朝、异物毕至之虚名。陛下宏图,咳咳……在掌西域之主权!一则,不使西域亲突厥者彼此勾结,日久积重,再成叛乱,坏陛下分治诸夷之局面。二则咳咳……括西域商路在手,富足域内,安定藩兵。三则……咳……以文教内化西域诸国,以固中华之本——到时大唐不论华夷,可中外乂安、四海宁一。”
中外乂安、四海宁一。
这是皇帝日思夜想的梦幻图景、遥远追求。此刻自爱妻口中道出,令他襟怀一舒,深感快慰——然而快慰之后,哀痛不舍之情愈重,悲喜交加,不由泣涕出声。
皇后的语声还在继续——
“吐谷浑久为寇乱,常怀反心,西征吐谷浑乃经略西域之首要。妾既知陛下之宏图远略……咳咳……岂有视如不见、不加辅佐之理?”
“现今外战筹备已推迟……咳咳咳……来日更需征调训练,军政耗费必巨,倘到发兵之时,妾已不在……朝中反战者不少,譬如魏徵,必言‘靡费穷兵’之祸,以‘礼不伐丧’请陛下收回成命,到时陛下怎好力排众议?咳……怎好保全这耗费巨大的筹划不致虚掷无功?咳咳咳……再等数年么?吐谷浑之地形我略有所闻——纵深险恶!其王伏允昏老……咳咳……国内权斗不休,如若拖延,局势变化,战机不再……咳……且彼时药师公更为年迈、疾痛缠身之况料必更甚于当下,余下诸将资历相当,彼此不服,更如何挂帅调度大军是好?拖……咳……拖不得,拖则必废……”
这番道理也正是皇帝心中所想。
“所以,妾必当作亲笔遗书——申‘墨绖从戎’之义,言妾‘不避子卯、不循陈规’之心……咳咳……劝谏陛下不可徒因虚礼而辱国丧师。妾若在天有灵,必将护佑……咳咳……护佑大唐将士……”
话音未落,皇帝连连点头,已然泣不成声。
侍奉纸笔的宫女近侍端来书案并笔墨纸砚,奉于皇后身前,皇后脱离了皇帝怀抱,因腹稿已成,提笔便书。
待遗书一气呵成,她深出口气,搁了笔,身子又软回了丈夫怀里。
“收好。放在箱柜深处那只有锁的小匣子里。”
“是。”
内侍捧着筒装漆封的遗书手卷奉命而去。
当夜,魏王泰听闻太子借寿事,大受震动,感涕不已,面奏君亲,称储君为国本不可损害,要为兄长祈禳延寿。天子赞魏王重情义,劝慰了几句,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数日后,天子作《赐皇太子孝节颂》,更下令广修佛寺、道观,为皇后、太子积福。
如此公开表彰,树为典范,满朝文武纷纷揣测储君复权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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