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寄居

　　波伽索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神殿的，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害死赫梅度斯的凶手，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脑海里神主的话盘旋不下。

　　“你当时突然决定去人间，留下神庙无人照看。信徒的祈祷无法实现，堆积多了，你的信徒就会减少，信仰之力减少，因此神殿不稳发生地震。或许你不知道，神祇与信众之间向来是相互作用，神祇为信众赐福，获得信众支持，信仰之力变多，神祇力量加强。反之信仰之力枯竭，神祇就有可能陨落消散。你一去千年，正常情况下信仰之力早就枯竭了，赫梅度斯发现这一点后就用他的力量去支撑你的神庙。

　　“只是你二人同为主神，支撑两个神庙谈何容易，这些年来，赫梅度斯也渐渐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使没有苏伊这件事，他的消散也就在眼前了。”

　　如果没有苏伊，他们结束旅行，自己就会发布第一百本诗集，回归神界，重新承担自己的神庙，赫梅度斯就不会离开……如果不是自己没做任何准备就贸然前往人间这一切也不会发生。浅看起来苏伊是罪魁祸首，可事实上，波伽索斯太清楚，那个凶手是自己。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爱人，甚至，伤透了爱人的心。波伽索斯甚至不敢想，赫梅度斯是如何面对爱上别人的自己，如何面对忘记他的自己。光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从前千千万万年的孤寂和一个浮光掠影般的赫梅度斯就这样交织在波伽索斯的梦境里，神殿太高，高到几乎要顶破天穹，高到除了孤云再没有其他人相伴。案台上还有很多没处理完的祈愿，波伽索斯缩着身子依偎在座椅上，衣袍和长发垂到地面，他很久没有睡这么长时间了，久到几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梦里的波伽索斯来到神殿的后殿，看到另一个自己在读书，身边还有一盆香雪兰花开得像一片瀑布，梦里闻不到香味，但是波伽索斯知道那是一种清冷又甜蜜的香味，仿佛冻成冰块的蜂蜜。

　　后殿山石嶙峋，冰雪漫天，神殿的神侍大多穿雪白的衣衫，倒像是和冰雪完全融在了一处，桌上的热红酒很快凉了，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神侍又为波伽索斯换了一杯热的。即使背对着波伽索斯，他仍觉得那个神侍有些莫名的熟悉。神侍戴着大大的兜帽，看不清面容，他捧着黄金的酒壶就要往外走，波伽索斯下意识跟了上去。

　　只见那个神侍来到酒窖，细细查看一些葡萄酒的发酵情况，长袍遮住他的身形，可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伸出来，波伽索斯的太阳穴都突突跳了起来，那是赫梅度斯。

　　波伽索斯的鼻头猛然一酸，他不知道是自己思念过甚，还是赫梅残魂尚在。那边的赫梅度斯用羊毛方巾擦了手离开酒窖又到了大殿处理一些祈愿，大殿上有明显两串金色的字符，一边接收信众祈愿，一边发送处理好的，中间间或夹杂一些蓝色的字符，那是从伊斯莫里山过来的一些事务。赫梅拿着一根月桂树枝沾着红色的汁液不停写写画画，波伽索斯想起来，那是花果汁子混了自己的血液，血液中蕴含着神明的力量，他从前懒得管理这些事务的时候就会取一盅血让神侍代他批复。

　　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曾经真实在这座神殿里发生过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赫梅度斯才完成这些事务，波伽索斯心里有些羞愧，自己惯是会偷懒的，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神祇。

　　处理完事务后，赫梅度斯又去了后殿，而那个波伽索斯还在看书，甚至姿势都没有变化一点。赫梅就安静站在他身边，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如同一座雕塑。

　　波伽索斯突然意识到，从前千万年，赫梅就是这样陪着他，没有言语，没有声响，在这冰天雪地的高山之巅，在这了无乐趣的神殿。

　　“吾主？吾主？”

　　索林的呼唤唤醒了波伽索斯，他揉揉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思：“怎么了？”

　　“属下只是问问，您要不要去后殿休息？”听到这个后殿，波伽索斯的脸色突然变了一下，索林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请罪，波伽索斯无意怪罪，让他不要太拘束。

　　他正要去后殿，索林跟在他身后：“你之前说，这里有一个神侍，在吾离开后马上就也离开了？”

　　“是的。”

　　他心里有了决断，那个神侍应该就是赫梅度斯，在感知到自己前往人间后，马上也跟着去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赫梅度斯与他相见时拿出自己千年前的诗集和签名。他一直在陪伴自己，如同在神殿的每一天，直到某天他感受到他力量衰弱，才决心同自己见面。

　　想到这里，波伽索斯内心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索林看出波伽索斯神色有异，但是他也不敢多加猜测。只得说：“您休息的日子，神主传来过两次消息，他十分挂念您，希望您保重自己。”

　　他诞生之初，就是神主接引的，诸神没有人类的亲缘概念，但是神主待他恰如人类所说的长辈。早年在伊斯莫里神山居住，许多事宜也是神主亲自教导，波伽索斯对神主十分尊重、亲近。他想着或许该再去神山一次，而且，他心里总还有些妄想，虽说神陨如飞灰，但是那是神主啊，也许他有什么办法呢？

　　波伽索斯还没到神山，神主的消息先到了，他请波伽索斯到神山有要事相商。

　　波伽索斯到了神山，神主没有和他客套，直接走到他面前，手伸向他的胸膛，衣料和皮肉化作虚无，神主的手如同探进了水里。再拿出来时，手里握着属于波伽索斯的半颗心，是的，半颗。

　　神主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波伽索斯则是一脸不可置信：“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神主把那半颗心放回去，背着手走到窗户前，一副陷入回忆的样子，他解释道：“灵感之神诞生于虚无之中，其实这虚无就是人们对于世界未知的好奇探索、无法分类的爱恨嗔痴、对美好事务的追求等等。你还记得自己诞生在哪个地方吗？”

　　这个问题着实把波伽索斯问到了，一是时间太过久远，实在是记不得；二是因万物刚诞生之初都是一样懵懂无知的，神祇和普通人类动物没什么很大的分别。

　　他只能老老实实摇摇头，神主笑了笑：“在无尽之森。”

　　波伽索斯有些惊讶：“无尽之森？”神主点点头，传说无尽之森是诸神禁地，周边还好，一旦进入森林深处，就会永远迷失，无论怎么走也找不到尽头走不出来。自己居然诞生于此，波伽索斯自己倒是没有想到。

　　“灵感之神诞生一瞬，睁开双眼，见林涛阵阵，百花妍妍，顿生喜爱，以半颗心赠予无尽之森的一棵灵树。又过了几百年，在无尽之森诞生了第二位神明，即自然之神赫梅度斯。”

　　波伽索斯听了这来龙去脉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您是说，赫梅的诞生和吾那半颗心有关？”

　　“不错，你的半颗心启蒙了灵树，合以时机孕育出自然之神，你的心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按照常理来说，他陨落后，你的心该回到你这来，可是你现在仍只有半颗心……”

　　“那也就是说他没死！？”

　　“不不不，他的确死去了，但是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且待我占卜一次。”

　　神主带波伽索斯来到波德米拉之镜前，缓缓注入自己的神力，镜子一开始波澜不惊，神主皱起眉头又注入一大股神力，镜子才有了反应，它的中心起了一个旋涡，那旋涡越来越大，整个镜面都陷了进去，然后漩涡中心升上来一片叶子。

　　那片叶子飘到了神主的掌心，上面有两行小小的字：“既起扉页，亦为终章”。

　　神主和波伽索斯四目相对，彼此都明白了这个终章说的，就是无尽之森。

　　两人来到伊斯莫里山脚，无尽之森就在眼前，一望无际的高大树木，深深浅浅的绿色叠成了黑色。“听着孩子，无尽之森的规则适用于所有人，‘森林没有尽头，无人能穿过这里’即使你诞生在此。”波伽索斯点点头：“只有我可以把他带回来不是吗？”

　　无尽之森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流逝，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但是森林里某处会亮堂堂的，如同阳光漏过了巨大的树冠。波伽索斯进来大约一两个小时就迷失了方向，很快他就发现了更糟糕的事情，在这里没办法使用任何神力。他稍加思索就在袖袍上撕下一块布条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反正也不认识方向，也许蒙住了眼睛，心能带自己去往正确的地方。

　　波伽索斯突然想起来了之前在艾妮娅的花园里，也是这样，自己用丝带蒙着眼睛，然后就真的走到了赫梅的眼前。森林里除了方向难辨，还有无数的荆棘和横七竖八的枝条。

　　波伽索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外袍被树枝勾走，两条纤长的手臂赤裸在外，被荆棘丛划出许多细长的伤口，血液缓缓流出来滴在地上的枯叶上。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走着，走到双足破碎，走到暗色的血液汇成的小小的路。

　　疼痛是实质的，可是他不会在意，疼痛才让他清醒，他甚至自虐般希望更疼一点，更疼一点，他总忍不住把自己受到的疼和赫梅被箭刺穿身体的疼相比较。

　　突然，波伽索斯好像感觉到什么，一根枝条轻轻攀上他的手臂，然后在他的肩窝处蹭了一下仿若依偎。波伽索斯的身体一下就僵直了，枝条顶端的花苞兀自膨大，从头顶裂开缝隙，开出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熟悉的、属于赫梅的香味在波伽索斯的鼻尖荡漾开来，他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发抖，眼眶一片湿润，然后他感觉自己被纳入了一个怀抱。

　　“好久不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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