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

　　纪崇衍的语气接近于控诉，但在这个问题上，Lina没有半点心虚。

　　“我爱你，很爱。”

　　借着酒劲，她可以非常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情感，“我会永远记得大三开学的第三天，你邀请我一起做小组作业。记得这些年你拉我去百老汇看音乐剧，去罗斯福岛坐空中缆车看日落，去哈德逊河公园看露天电影，在时代广场倒数跨年……”

　　她的生命是灰色的，如果没有纪崇衍，她会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学习和打工上，等手头有余力了，再想办法去体验更多不一样的生活，将生命填满色彩。

　　但是纪崇衍出现了。
　　色彩以最快的速度涌了进来，充实了她。

　　在火锅店里给黎语讲述温言这些年的时候，她也回顾了一部分她和纪崇衍的七年，而现在随着她这些脱口而出的回忆，又重新温习了更多。

　　可是越听，纪崇衍就越是不甘心，“既然我们相爱，那为什么不能继续在一起？”

　　Lina却依然坚定：“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比爱更重要的事了，我可能会一直爱你，会爱你一辈子，但我绝对不会陪你留在国内。”

　　“可是你爸已经进去了，他不会找到你，有我在——”

　　纪崇衍脱口而出，可看到Lina陡然睁大的双眸，剩下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把他送进去了？”
　　“你真的不知道？”

　　Lina迟缓地摇头，她从不觉得自己的过往有多么难以启齿，无非是有个喜欢酗酒家.暴的父亲，有个历经艰难险阻离了婚却没争到女儿抚养权的母亲。

　　即使妈妈很快就有了新生活，有了新的孩子，逐渐忘记了她。
　　那也很好，妈妈幸福就好。

　　即使爸爸把妈妈离开的原因都归结在她身上，被暴力对待的人变成了她也无所谓。她有手有脚有脑子，她可以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片土地，让爸爸永远找不到她。

　　这样的家庭太多了，她知道她不是个例。
　　所以她不会因此自卑，也没有对纪崇衍隐瞒过一丝一毫。

　　但她从没想过纪崇衍会这么做。

　　她本来不想哭的，可是忽然间鼻子好酸，眼眶盈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他判了多久。”
　　“十年。”

　　“你……其实不需要做这么多。”
　　“我自己愿意。”

　　她不想去问纪崇衍是怎么把爸爸送进去的，总之无非就是和暴力冲突相关的罪名，像他那样的人只能说是罪有应得。

　　可是……

　　她怔怔看着纪崇衍抽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眼泪，眼泪反而决堤了，“你愿意也不行，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现在所拥有的已经全部都在美国了，我无法割舍我在美国的事业、朋友，不想回来再从头开始，不想什么都依靠你。你不也是一样吗？你也无法放弃你在国内拥有的一切，陪我留在美国。就算你愿意，你爸妈也不会同意。”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好多年的问题，是实际存在，而且至今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纪崇衍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否认的话来，只能攥紧手里的纸巾，凝视她泪眼婆娑的眼睛，听她果决地说：“既然都不能妥协，那么除了分开，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你对这里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Lina沉思片刻，哑声说：“有吧。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复杂，很难形容。因为从小到大，我在这里几乎没有收获到任何美好的记忆，它让我只想要逃离。”

　　“但是，这的确是孕育我生长的土地，无论如何我的国籍都永远不会改变。即使我再也不踏足这里，我心里也会永远念着。如果有一天，我能爬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也一定是作为华人女性，发出属于我的声音。”

　　纪崇衍垂下手，低喃道：“那我呢？”

　　Lina很坚定地说：“你也会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和温言一起带领卢米勒斯变得更大更强。也许到那时候，我们——”

　　“到那时候我就不爱你了。”

　　纪崇衍已经不想再听了，一把紧紧拥住她，埋进她的脖颈，眼泪湿润了她的衣领，“因为你这个世界上最无情，最冷漠的女人。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Lina却扬起一个浅笑，轻声说：“那样也很好。”

　　纪崇衍不说话了。

　　他想，他太讨厌这个女人了。
　　但他希望这个女人能得偿所愿，功成名就，拥有健康快乐，幸福美满的一生。

　　零点后气温再度骤降，车内暖气在车窗上凝结成雾。

　　或许是因为今晚在火锅店里说了太多，温言还不想让今天就这样结束，鬼使神差跟了黎语一路，一直把她送到了她家楼下。

　　黎语也都通过后视镜看到了。

　　停好车后，她看温言在车上毫无动静，捞起副座驾的羊毛围巾随便绕了一圈，下车敲了敲温言的车窗。

　　等车窗慢慢摇下来，她弯下腰问：“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吗？跟着我回来干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只是想再多看她几眼。

　　但温言没说，仰头静静地看着她，后来下了车给她重新拢了拢松松垮垮快要掉下来的围巾，才低声说：“想你了。”

　　是积攒了十年的思念，在忽然一瞬间里爆发出来了。

　　黎语脑袋一懵差点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了，又忽然词穷，心想就算说不出来什么，也应该给出一点回应。

　　于是她主动抱住温言的腰，小声说：“那就抱一下吧。”

　　和上一次拥抱的感受很不一样，略显臃肿的羽绒服很大程度上隔绝了温度的传递，也不能更切实地用手臂感知他的身型，以至于黎语下意识又抱紧了一点点。

　　在几秒的怔愣过后，温言也弯腰回抱过来，温热柔软的脸颊触碰到她的，“你怎么这么好。”

　　像突然吃了一颗超甜的大白兔奶糖，黎语攥紧他的衣角，心跳扑通扑通的。

　　她小声说：“因为，我也很想你。”

　　因为她不常喝酒，也不曾喝醉过，那些思念被深埋在她的梦境里，没有机会宣之于口，到现在才因为他的一句话全都涌了出来。

　　气温还是冷冷的。
　　心里是暖暖的。

　　不过温言还是不想让黎语在外面吹太长时间的冷风，而且时间确实很晚了，大概只抱了几分钟，他就轻轻拍了拍黎语的后背，哄她回家了。

　　眼看着她上了楼，21楼的灯光亮起，温言才回到车上。

　　也就是这时候，他接到了纪崇衍的电话。

　　“我跟你说，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东西。Lina明明说她爱我，也知道我把她爸送进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留在国内，说我们没可能了，以后真的再也没可能了……”

　　电话那头的纪崇衍没哭，但声音有点哑，还有些语无伦次。
　　可见又被感情伤得不轻。

　　温言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立刻把导航目的地改成了青竹路云上居，问：“你现在回家了？”

　　纪崇衍提前几秒打下右转向灯，有气无力地说：“还没呢，刚把Lina送回她租的公寓，陪她把公寓清理了下才走，在回去的路上。”

　　温言了然，反问：“你在开车还和我打电话说这些？”

　　“心里实在难受，想找人说说话。”
　　“那就再忍忍，我大概半小时后到你家，到了你再慢慢说。”

　　温言念出导航上显示的时间，很快系上了安全带。

　　纪崇衍本来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听他这么一说，再看了眼时间，话又都憋回去了，“用不着吧，都这么晚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知道他在嘴硬，温言兀自说：“行了，开车别分心，我挂了。”

　　最后。

　　温言陪在纪崇衍家住了一晚上，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听他哭嚎Lina的名字。

　　但从第二天开始，纪崇衍醉心工作，连周末都都没放过，一大早就给温言带来了超声外科吸引系统的注册申报和审评快要下来的好消息。

　　黎语也通过温言得知了他和Lina的事。

　　她一向感情丰富，很容易和他人共情，更何况她能感受到纪崇衍找她订花的时候是真的上心，听到这消息不由得也唏嘘起来，默默看了温言一眼。

　　事实又在向她证明了，现实不是童话世界，不是相爱可抵万难。

　　可是……
　　温言要她相信他，相信自己呢。

　　医院电梯抵达一楼，温言进去按下楼层。

　　黎语站在他身后，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我上去先去找张医生再确认一下姥姥姥爷的情况，你直接去病房帮忙收拾一下行李好不好？今天出院要带走的东西有好多。”

　　温言反过来抓住她两根手指，捏了下，“放心，你去吧。”

　　姥姥姥爷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张医生见了她，又仔细交代了一遍出院以后的药该怎么吃，要注意老人的情绪不能波动太大，不能太过操劳，当前室内外温差大，要注意一冷一热容易着凉……

　　照顾老人就好像照顾易碎品，一点细节上的问题都有可能引起各种突发疾病。

　　黎语仔细地记下这些注意事项，回到病房看到温言手里拿着两个黑色的电子表往姥姥姥爷手里送，而姥姥姥爷正极力推脱，郑玉京则是站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

　　不得不说，这画面还怪眼熟的。

　　黎语无奈走进去，“你买了电子表怎么不告诉我？我以前也买过，姥姥姥爷不愿意戴，硬让我给退了。”

　　姥爷立即扬声强调：“小温你也给我尽早退了，我就不爱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些电子产品哪有那么好用？都是打广告唬人的，戴着不舒服不说，这测出来的心跳肯定都不准，卖得还贵，就是浪费钱！”

　　这话也耳熟，黎语对着温言摇摇头：“他们之前就是这么说的。”

　　温言耐心解释：“广告不全是假的，我们接触过很多患者，他们中有将近10%的人都有佩戴电子表的习惯，是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电子表主动发出警报，联系了紧急联系人才及时获救的。”

　　类似的话从相关从业人员数据调查的角度说出来，就显得更真实可信一点。

　　姥姥犹豫了下，“真的啊？”

　　“千真万确。”
　　温言接着说：“你和姥爷天天把手表戴上，至少能让阿姨和黎语放心些。”

　　其实话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但很多犟脾气对着自家人能轻松发作出来，到了温言面前反而不好开口了。

　　“那也犯不着花这些钱啊，这哪好意思……”
　　姥爷嘟囔了一句就不吭声了。

　　连最犟最倔的姥爷都没话说了，姥姥就更没法了，直接放弃抵抗，让温言把电子表给戴上了，“那真是谢谢你了啊小温，真是破费了。”

　　温言仔细给姥姥带好卡扣，温声说：“没多少钱，只要你们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黎语立即附和：“就是就是，你们也多听听我们的话。”

　　姥姥失笑，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她的头，嗔道：“长大了，都该你管我们老家伙了。”

　　“那是因为我说的话有道理啊。”

　　郑玉京返回去检查要带回家的东西，叮嘱：“小语说的还真没错，爸妈你们听着点，也得记着每天戴好电子表，及时充电。这种事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姥爷怕唠叨，连连点头：“行行行，都知道了。”

　　“我们还没老糊涂呢。”

　　说着，姥姥拍了拍温言的手背，“小温啊，现在是来不及回去做午饭了，晚些我们就在小区外面那家饭店请你吃一餐，就当是感谢你这段时间的付出。这次可别再抢着买单了。”

　　姥爷再次扬声强调：“这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你必须答应，别在这种事上搞得人不高兴。”

　　温言笑着点点头：“好，都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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