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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救
慈宁宫外宽阔辽远,来往的风像浅滩上的鱼重归于海,撒泼似地游来游去,以贺重获自由之喜。
上回这么干站着,还是四年多前为了阻止父亲出征,我在恪勤殿外求见皇上,皇上却不肯见我。过了这几年的懒散日子,我体力大不如前,只等了一个时辰便有些撑不住了。
幸而仁宣太后没让我继续在寒风中罚站,命浅华姑姑亲自出来喊我过去。可提步之前我便晓得,里边或许更是刀山火海,但这一步,却不得不迈出。
浅华姑姑转身前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从此后我便欠了她一个人情。
不得不说,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至少对我这种一向不愿亏欠他人之人来说,欠人情会导致我连觉都睡不好,总觉得有事情吊着,满心盼着早日还上。若是厚脸皮的无赖或小人,想来便不会有此等烦恼。
我到底还是个心善易心软之人。
跟着浅华姑姑走入正殿,我眼里除了脚下的路,什么也看不到,仿佛进入一种玄妙之境。我精神上虽有些恍惚,但心态却是出离的平和,竟有一种哪怕等在前边的是刀山火海也无畏无惧的气性。
可见人无论到了哪个阶段,都还有提升的空间。从前我以为自己的心性已很成熟,遇人遇事皆已足够坦然,若再往上拔高,只怕要皈依佛门了,但眼下我蓦然发觉自己的思想境界更比前时不同,俨然是上达了新的高度。
所以说人不能太瞧得起自己了,谦卑恭逊永远是最可取的。
仁宣太后见了我便是两个字:“跪下。”
我乖乖地跪了,许久没来慈宁宫,感受一下这正殿的辉煌气派也还不错。
仁宣太后眯眼盯着我:“听闻皇后哑巴了,怪道如此不知礼数,见了哀家也不问安,像个二愣子似的杵在那儿。”
她心里有气,骂我出出气也是应当的。我跪地不言,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仁宣太后又道:“可哀家并非事事都能容忍!皇后虽为中宫之主,但也无权违抗哀家懿旨,你可知道这是何等罪过?”
我当然知道,可为了不让周赴陷于两难之地,我必须这么做。尽管代其受过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做,但当一个小宫女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黑糊糊的汤药来到我面前时,我震惊了。
难道太后真要送我下黄泉?
仁宣太后幽幽道:“那时你能回宫,还是哀家成全了皇帝的一番深情,否则你现下仍与皇帝分隔两地,哪来二度有孕之可能?虽则那孩子没保住,但看样子你也不打算再去行宫,你与皇帝自有余生可厮守,鹣鲽情深的日子,你也不想就到此为止吧?”
我当然不想就这么结束,我也知道我能与周赴重修旧好是托了她的福,我更知道她说起这事绝非随口一提。
仁宣太后正襟危坐:“哀家相信你能劝服皇帝,只要晗萦平安回宫,你违逆哀家懿旨之事,哀家自不与你计较。”
既能还恩,又可免罚,一举双得,就看我愿不愿意了,可我连话都说不了,谈何劝服?不是我忘恩负义,看淡生死,而是我有心无力啊。
仁宣太后眸光如刃,似要剖开我这张伪善的面孔:“皇后若是执意不肯听哀家之言,哀家只能赏你一碗助眠的安神汤了。只是这碗安神汤喝下去几时能醒,哀家也难以断言。”
这是要让我长眠不醒以泄愤,还是拿我做威胁周赴的筹码?
仁宣太后一拂袖:“哀家没那么好的耐性等皇后慢慢考虑,这安神汤也不宜放凉,为免药效减低,皇后还是尽快喝了吧。”
看来答案是后者,那我就更不能喝了。
仁宣太后见我一动不动没点反应,不禁恼怒道:“皇后竟如此不服哀家管教,真当哀家治不了你吗?”
我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了,只能直挺挺地跪着,真是憋屈。
仁宣太后愤恨道:“跪到外头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进来,莫在此碍哀家的眼。”
我只好挪到殿外跪,殿外景致虽奇,但少了遮挡,我恐怕真要着凉了。
就在这时,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我顿时一慌。姜禾怒斥那丫头:“放肆!你竟敢…”
她话没说完,就被浅华姑姑打断:“哟,这可真是坏事了,珊瑚是慈宁宫里专门负责养护花草的婢女,这给花花草草们浇水怎么浇到皇后娘娘身上去了。奴婢们粗手笨脚的,皇后娘娘莫怪。”
那丫头岂能这般的不长眼,且闯下如此大祸还一声不吭,跪都不跪,分明是视我于无物。我心知她是受太后指示,若要怪罪她,便是怪罪太后。所以我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没什么好记恨的,还是好生跪着吧。
姜禾心疼道:“娘娘,这…”
我强撑着一口气,她只能尽量挤出我衣上的水,可我里衣都湿透了,她这么做实在无济于事。可我也没有力气劝阻她,我渐渐感到周身滚烫,止不住地发颤。
姜禾陪我一起跪着,尽量挡着一边的风。
又一个时辰后,浅华姑姑再度出现在殿门口,手里捧着个“软垫”。
“太后不忍皇后娘娘久跪,特命奴婢送来软垫,给皇后娘娘垫在膝下。皇后娘娘若是想明白了,这软垫也就用不上了。”
我仍未松动。
浅华姑姑只好把“软垫”放在我身前,姜禾搀着我跪了上去。
那一瞬间,我眼前的黑都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小星星。这“软垫”里头塞满了碎石沙砾,无怪乎浅华姑姑把它丢在地上时有异响。我心知仁宣太后不会真发善心让我好受些,里边没藏尖刺之物已是太后慈悲。
我也算是发现了,这等慢慢消耗慢慢折磨的惩处丝毫不比挨顿板子或鞭子或夹手指之类的瞬时之痛轻。我这还没愈合的身心再遭重创,要想复原怕更是遥遥无期了。
连姜禾也忍不住劝我:“娘娘,再这样下去您身子定受不住,不如暂且应了太后。”
我没理她,答应便是答应,何谓暂且应了,我若要屈服,何需苦捱到此刻。
姜禾踌躇道:“奴婢是怕…”
我知道她怕什么,她怕太后趁我晕过去命人强行给我灌下那安神汤,但只要我还有一分清醒,她便不能这么做。
姜禾不是怕我喝下那碗安神汤,而是怕我白受这么久的罪,还将大病一场。若是伤了根底,怕是养多久也养不回来。
为了秉公判处一个晗萦公主,值得付出这等代价么?
但我心里想的是,不能让周赴因我而违背本意,他夹在太后与臣民之间已很为难了,我不能再给他多添一重顾虑。仅只为此,我就非撑住不可。
姜禾见说不动我,便没再多说。
这跪在沙石上的滋味真如受刑一般,我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又一个时辰后,仁宣太后出来了。
她漠然地俯视着我:“哀家从前倒不知皇后竟有这般韧性。”
别说她了,连我自己都没料到。
又一丫鬟端来一壶茶,浅华姑姑道:“太后体恤皇后娘娘挨饿受冻多时,特请皇后娘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自然不会喝。
浅华姑姑道:“太后恩赏,皇后娘娘岂有不受之理?”
合着她是要我锻炼臂力,可我左臂还带着伤,哪里端的起那么大一壶满满的茶。
姜禾忙道:“谢太后娘娘。”正要伸手去接,却遭浅华姑姑责骂:“混账,太后娘娘赏给皇后娘娘的茶,岂能由你接手。”
那丫鬟自也不会交给姜禾,我只能亲手去接,但刚接过便一个不稳,托盘跌落,连壶带杯一起砸在了地上,我也倒在了姜禾身侧。
浅华姑姑不敢呵斥我,便看了看太后,太后皱了皱眉:“哀家请皇后饮茶,皇后非但不愿领受,还打碎了哀家的壶杯,皇后这是成心要跟哀家过不去啊。”
我真不是故意的,便是我左臂无伤,煎熬了这么久我也没力气持重物了。
仁宣太后漠然道:“听闻晗萦在大牢里吃不饱穿不暖,苦闷非常,皇后若亲身作陪,或许晗萦也不会想不开去自尽。”
这不能吧,哪有把一国之母关进大牢的道理。
仁宣太后接着道:“可惜皇后嗓子坏了,没法说话,不能陪晗萦聊天解闷,皇后便在此遥遥尽一份心意吧。那砖上碎瓷,正合皇后一用。”
这是要我自尽?
正当此时,天空乌云拢聚,打了一声闷雷。
仁宣太后却毫无顾忌:“皇后也不是头一回用那等利器了,应当得心应手才是。”
原来仁宣太后虽极少插手后妃之事,但却是无所不知的。可我不能死,我要和周赴一起好好活着。
仁宣太后又道:“或者皇后愿选先前那条路,哀家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尽,安神汤我也不喝,受了这么多折磨,也够了。
我强自站起身来,因实在行不了礼,只能微低了低头,而后艰难转身。我终于明白以太后的狠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在她眼里竟是可以轻易处死的。所以我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无人能救我,那便唯有自救。
仁宣太后怒道:“放肆,未经哀家首肯,你竟敢擅自离去。”
我置若罔闻地往前迈步,仁宣太后立刻道:“拦下她!”
四下里登时涌出一群人,将我的去路围堵得严丝合缝。
我握紧了姜禾的手,姜禾壮着胆子道:“谁敢挡皇后娘娘之路。”
浅华姑姑却又高声道:“谁敢违逆太后之意!”
可怜那群太监及宫女,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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