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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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刀寒


      雨疏风骤,仿若那街谈巷语,不知消停。
      大徒子令狐宗忙在一旁,瓮里添灯油,锅里加烟叶,正好生伺候。
      这令狐宗虽承这姓氏,却是令狐休一手捡回来的。好在师徒情深,老人家视其如己出,年轻人视其如生父。平生头一回,得见老人家这般泪眼婆娑,年轻人眼中心中,哪里能不虫蚁满爬。
      令狐休痴坐半日,方才记起宫则书曾来过又走。微微张嘴,几不可闻道:“你去点算。受伤弟子里头,可有缺胳膊少腿的。”
      言罢又是痴坐半日,迟迟不肯把这口恶气作罢。无心他事。
      原来,宫则书不速之客,造访此地。吃下半碗茶,又当面教训这一起弟子。
      不算什么古怪要紧的大事。可怪便怪在,他之前头,另有个不速之客,造访此地。江湖名号“念珠老任”。也吃下碗茶,却不打不闹,只当面摆出一卷人像图。
      念珠老任左手捣腾一串念珠。一珠一珠,十分参差不平,仿佛历遭过什么劫数而来似的。
      此人將端起的茶碗又放下。装神弄鬼道:“令狐坞主。你不过半老,却已满心肠的糊涂。作什么总是不明白。此桩命案子,或谋财或害命,或抢功或劫色,这一时半会子,当真可不好说。可唯有一句话,我能与你说明白。”
      令狐休十分不明白。急出汗道:“你说。”
      “杜逢吉大老板。死得不是蹊跷,是真冤枉。”
      令狐休登时怅然若有所失。涕泪俱下间,老人家亦发糊涂似的,亦发想不明白——于这淮安郡安稳日子数十载,眼见不日便能一了心事,腾出坞主位子。如此节骨眼下,竟闹出个人命关天的大事。
      令狐休心上,此事的确是桩人命关天的大事——虽不关杜逢吉那一尸半命。
      “坞主。”念珠老任比划三声。接着道:“平日里即便死一地一屋,也不曾见你这般老泪纵横。不过一个杜老板,坞主便顾起来‘人命关天’这几个字是如何写的?”
      令狐休只觉此人有一搭无一搭,不愿与之多言。便道:“你便是有甚眉目?秦捕头那处,尚无有论断。”
      “令狐坞主。早间人多口杂,可在下看得稳当。江湖盗侠不曾有,檐上君子倒是一两个。杜老板身子方叫人拖出来,往人堆里一扎,那二位便急急翻瓦上檐。吃酒瞧过热闹,人便展眼不见。依你说,这算是做贼心虚,还是事了拂袖去了?”
      令狐休心下敁敠半日。回道:“我老眼还不算昏花。非亲非故。怎知你不是个来假公寻私的?老夫凭哪个信你?”
      “多的不言。坞主保重。”
      任牧知一气吃干碗里凉茶,留下画卷,扫袖掸臀,拔步而去。
      令狐休痴凝那卷人像图,来来回回百遍不止。猛地一呛——仿佛画卷里头,宫则书高矮胖瘦美丑善恶,一一了然,论断已定。
      令狐宗一面揉肩搓背,一面问道:“师父。老任的胡话,信是不信?”
      “老夫且问你,你自个儿的心,信是不信?”
      令狐宗闻言,如蜜贯耳,直叫心上心下,甜不自禁。不假思索道:“老任一腔肺腑之言,自然听得。”
      令狐休不十分明白。疑道:“如何说来?”
      “师父可还记得,十好几年前,井公楚那老贼。曾在淮安郡干下一桩好事?”
      与井公楚的那桩过节,埋在令狐休心头肉里。许多年头一去,一时它是根肥刺,拔不出。一时又是块烙痕,抹不平。
      十四五年前,井公楚忽地独自一个,从会稽赶至淮安,寻上门来。口口声声道:“令狐兄。此事,比命要紧。”
      那要紧事,便是寻人。是井公楚折死半条命去,也非寻来不可的人。
      “令狐兄。这位高人,怕是只有得令狐兄本事一助,方能听我说上一二句。”
      可那高人——姓甚名谁,哪方相貌,如何谈吐——井公楚是一问三不知,所答非所问。
      那日井公楚神神秘秘,只从怀里摸出一条碎布,叮嘱道:“莫小瞧这个不起眼的碎布条。可了不得。是从那高人身上割下来的。令狐兄见多识广,神通广大,料事如神……定是有门有路,打探得出,什么样的高人,才使得起这种样儿的布?”
      令狐休半脸狐疑。將那碎布擎来手心一瞧。花样纹饰。做工质地。针法讲究。竟无有一样,能轻易入那凡夫俗子贩夫走卒眼的。
      令狐休当场拍膝敲腿,仰天大笑地喝道:“井兄弟。以老夫与官府幕僚大老爷们的好交情,好手笔,好本事。尺布寻人,何等易事。”
      两只老狐狸,钻拢一堆。各自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倏忽大半日过。令狐休茶饭不思,便急急去往他一个知己故交处。此人姓冯名广,是个耽针迷线的裁缝匠,白云布行大老板。此间布行神通广大,尽识天下纺货织品——哪尺布哪寸锦,只管一眼,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穿何人身上,一一了然。讯真价实,童叟无欺。
      冯大老板无所不能。不出半日,带回井公楚一心无二苦寻的高人的行踪消息。井公楚连呼三声:“冯老板。好手段。”
      冯广寻人手段高明无双,人见人赞。却偏生叫井公楚一弯脊梁骨,凉飕飕冷冰冰——一个区区布行老板,几腔的本事?竟远在洞湖门之上?且不论背后细节处,仅是“面子”二字,便叫井公楚一张大脸,十分过意不去。
      遂一不做二不休,恨不能將人祖坟底朝天似的,只管將冯广这底那细,里外三层,扒至片甲不留。
      方知那冯广原叫冯自广,江湖名号“剪刀寒”。早年在淮安一带叱咤,不过数月,便成销声匿迹。
      当年,狼山派掌门“武学宗师徐十三”徐丰阳,惨遭仇家追至此地,痛失独子。悲恸之余唯恐后继无人,一腔豪言壮语,扬言欲將一身绝学、一世心法并一代口诀,传授与人,毫无保留——谁能十招之内,破他巧设的八门玄阵,便传与谁。
      淮安郡上下,登时武林中人齐聚一堂,个个挤头破脑,不在话下。当地小侠冯自广,一生苦寒扬名不成,自然心动。此人当时,巧凭一柄十分冰冷普通的剪刀,以一破百,行云流水,气吞山河,轻易便铰破那玄阵。怎奈众豪杰呼天抢地,宁可把这大风刮来的好事拱手让与个半截入土的高手人物,也断断不肯它落至一个卓绝小辈手头。自不消问,冯自广惨遭这门那派,各道交攻。可怜人尚在玄阵台上,便遭一句死死逼问:“徐掌门一生心血《古玄阵十三秘籍》可是遭你这脏贼窃走!”——冯自广果然世面不足,历此形景,只管心下发懵,有口难辩。须臾恶风催雨,以致群起攻之,自废一身尚未成一势的武功。
      冯自广自此埋名,生不如死活过去好些年头。所幸令狐休对他不离不弃,与他安排打点,万般苦心用尽。不知使得什么好手段,觅下此谋活路发大财的道儿。
      原来是个江湖道上的高手。身子虽废,本事仍在,且似更甚……井公楚一时六神无主。时时戒备间,不觉又妒火如炙。
      正犹豫不决,偏逢治席作别之时,那冯广又随口显摆似的往他耳根处一提:“我的那些个江湖兄弟们,尚还不知是您这位爷在各处打听那女郎中的好徒弟。尽都以为,是我这把废骨头哪里出来毛病,非得向医家高人寻医问药的。”言罢呵呵笑一回。
      井公楚听了这话,又听那无端的嘲笑,更觉大有深意,不免思绪万千。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
      是夜,井公楚一路尾冯广回至白云布行。趁其入寐不备,一掌扫去。又往其脚边砸下一地碎药碗,口中念念有词道:“病入膏肓,不治而亡。”速速转身,拔步而去。
      冯自广之死,不明不白。令狐休自知难敌井公楚的掌,以致疯疯癫癫,好一阵时日,才肯缓些过来。
      “上不正,下参差。那个宫则书,听闻也是井掌门一手捡来,亲手调教出来的。能是个好人?当年冯老板是个自废武功隐姓埋名的江湖高人,如今杜老板也是。洞湖门对同样人,干出同样事来,不稀奇。”
      那令狐宗咽一口唾沫,说一句。仿佛亲身目睹一遭当年冯广死状似的,道不尽的毛骨悚然。
      哆嗦一回,又补上一句:“师父。只是不晓得,洞湖门的人总是在图个甚。上回是为二两布绝人性命。这回……难不成是为三两米残害良善?”
      令狐休凝神半日。断言道:“九日镖局是井公楚心上一坨天大的肥肉。怕不是听得什么要紧风声。这才派下个身手好的,赶着来灭口。杜老弟……死得冤枉。”
      言罢將任牧知留下的人像图狠丢一旁,沉沉吩咐道:“阿宗。不知顾大人近来身子可好。想念得紧。可此等洛神潘安似的图,还是不随身带去的好。免得叫大人赏过,又添他几桩无端心事,不肯痛下狠心,惹人烦腻。”
      这厢,秦捕头十分不负他夜行大侠的“临终所托”——一个时辰,便要嘘寒问暖一次。
      全寄北一面深恶痛绝,一面莫名其妙,不觉起心羡慕——这世间里,有人一厢情愿倒也罢,竟还能爱屋及乌,心胸豁达至这般不堪的田地。一来二去,不免又思及一回古谷。果然无法做到秦捕头这般上等人品。甚觉自己十分不配。
      全寄北几宿无话,正胡吃一桌好酒好肉。忽地撞见秦捕头推门而入,怒眉嗔道:“你这疯徒子。夜行大侠断不是这般德行败坏。你日日尾人身侧,与大侠形影不离,以致叫人走眼看错,也未可知。夜行大侠定是受你这厮连累。我秦大捕头定要护我大侠,也定要你好受!”
      言罢,那秦捕头不由分说,把人手里酒壶碗筷夺来,咬牙乱摔一地。又一纸海捕文书,啪的一响,糊人脸上。

      缉拿
      洞湖门宫则书害命谋财
      毒害天涯客栈老板杜逢吉
      又于前日逃窜于官道
      劫取押镖十车
      至古庙鳌山庙
      诓惑勾结仇真道长
      现庙中所使线香灯油诸物去向不明
      赏钱千两缉拿归案

      一时间,前往朝香的这个那个信士们纷纷不忍此劫,怨声不止。
      当此大天白日之时,终究是叫全寄北志者事成——心急了半日,终于一家门面破旧的酒肆里头,一把薅过宫则书手里的酒壶。
      “宫兄。属实是不曾想到,一路走来,竟在这淮安出尽风头。颇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大派势,好生排场。”
      只见那男人无动于衷,正往喉里大灌闷酒。
      原来宫则书这日起个大早,寻来间早膳铺子,起筷坐下。不承想,那大胖烧饼不曾啃上半口,酒更不曾吃上半滴,便叫旁桌婆子一碗剩汤泼身,十分豪迈。
      婆子指他鼻子,尖声尖气道:“吃个饼还要拿眼溜一把老身身子的臭男人。非奸即盗!恶贯满盈!怪不得遭缉拿。死了好!”
      周围满桌乡民抹眼定睛一认,却见是个千载希逢的俊俏脸面——虽不如那海捕文书所言十分准,倒也因那破斗笠,有了一分准。个个登时丢碗摔筷,蜂拥似的来,满口蜇人。
      宫则书这才清醒——原来那一纸海捕文书,早在自己蒙头大睡之时,已是传得万人知道。
      宫则书立时一个急脚,腾上屋檐,运功而去,急急逃了众人的围追堵截。
      他便不曾见识,那尖声婆子后来从一蒙面汉子手里接过三麻袋大米时,何等气壮豪迈。不曾听过,婆子满面春风道:“任大爷洪福齐天。”
      平生海行阔走万里,也无有半里落荒而逃。今日这出,却少说一去十里。如此想来,宫则书忽觉浑身上下虫咬似的狼狈难受。咬咬唇,又瞪一眼。一纸海捕文书啪的一响,糊人脸上。训道:“想进苦牢,便再大几个声嚷来。”
      全寄北笑笑不语。谁能想到,不过半日,便叫人一纸废物,两次拍脸。
      ——却是各有千秋,滋味迥异。
      便掌中细细把玩那海捕文书半晌。问道:“你……功夫好。还怕这个?”
      宫则书抢回酒壶,也吃口酒,笑笑。正色道:“对那起狂三诈四的江湖小贼,自是不手下留情。可那些个乡民们,当是遭歹人所蒙,又担受着那烧不成香拜不得神的苦衷,方才不分皂白地扑来……你也当真打回去,动手伤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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