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

　　“这好像，是樊戏？”金秀儿有些犹豫，拿不准自己记得对不对。“具体是什么名我记不得了，不过前段时间团里下乡那次，刚好选过这部戏做演出。巧梅姐演过这个女旦，唱得少但是动作多，一场下来挺累的，我还记得呢。”
　　“你没认错，真不愧是我的秀儿！这一出，叫做《三拂袖》，是樊粹庭写给陈素真的戏。”
　　“真是樊戏呀！其实我本来也知道樊戏，樊粹庭的戏都写得非常好，尤其是给豫剧皇后陈素真写的——我最近正看着陈素真的回忆录呢，快要看完了。书是上次从你书架上拿走的，读起来特别有意思。”
　　石俊卿点点头说：“众人皆知，樊粹庭最好的戏都写给了陈素真，说陈素真给了他全部的创作灵感也不为过。哎，刚才这一出演得倒是不错，身段动作挺到位。”他一边评，一边随着周围叫好的人鼓掌，兴致勃勃。
　　台上的一场戏结束，幕布合拢，演员开始匆忙换场。
　　“其实，”石俊卿靠着金秀儿的耳朵悄声说，“樊粹庭有陈素真做灵感女神，我也有，就是你。”
　　金秀儿喜悦地莞尔一笑，对着石俊卿嘟嘴。“那我们就像樊粹庭和陈素真那样，我唱戏，你给我写戏。”
　　“是啊！就像上次我给你写戏那样。以后我还要给你写很多戏，只是你可不许连看也不看就退给我了，我要惩罚你的。”石俊卿说着说着，克制不住冲动，往金秀儿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旁边手拿着烟杆的老大爷斜睨了两人一眼，恰在此时，幕又拉开了，正想嬉闹的两个人赶紧打住，凝神屏气继续看戏。
　　这出《三拂袖》虽然因为条件限制有所简化，但故事演得竟很全。结尾处，女主蒋琴心最终归隐而去，遁入空门。
　　“还是第一次把这出戏看完，没想到结尾不是皆大欢喜。”走出龙王庙的金秀儿还在叹气，“大过年的，怎么让人觉得有些难过呢？”
　　石俊卿幽幽地说：“这出戏倒是应了现实里樊粹庭和陈素真的故事，风风火火的合作没持续几年，他们就分道扬镳了，或许戏本早就预示了他们之间的结局。其实如果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多合作几年，肯定还会创造出不少好东西，但历史没有如果。”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分开呢？”金秀儿说，“两个人配合得不是很好吗？我看陈素真的书里说是因为受人哄骗才离开樊粹庭的，但是后来这么多年，哪怕有机会，他俩都没有再重新合作过，这不是把他们两个人都埋没了吗？”
　　“有可能是两个人处不来有矛盾，有可能是艺术观念发生冲突，要么就是他们发生过外人无从知道的事。我们没办法去猜测具体的原因，不过这确实是戏曲界的巨大损失。”
　　“太可惜了！”金秀儿叹口气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石俊卿无可回答，只觉得这嘟着嘴的金秀儿越发可爱。他笑了笑，搂紧金秀儿，亲密地捏捏她的腰肢，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天气正寒，两个人挤在人群里，彼此拥着取暖。

　　他们又在庙会上逛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地返程。两个人走在回家的小道上，逐渐远离了喧闹的人群，烟火气消散，心便都安静下来，靠在一起并行，细细听着两双鞋在雪里发出有节奏的摩擦声。石俊卿如同电影散场后的那一天一样，自然地抓过金秀儿的手，放进自己的衣兜里紧紧攥住。他太享受这种感觉——与所爱之人相依相偎。若是就这样，要他走到地老天荒也无畏。
　　金秀儿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一方静谧：“俊卿，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
　　“那天，何大凤回了剧团。”
　　“哦，我知道。但是你提她做什么？”石俊卿有些奇怪，按说大凤与金秀儿毫无关系。
　　“我去找她了。”
　　“找她？”石俊卿不明所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金秀儿见石俊卿还没有联想到她想说的事，不知道是真放下了，还是不愿提及呢？她转头看着石俊卿的侧脸，几粒飘雪正巧飘飘摇摇地掉到他挺拔的鼻翼上，他毫无察觉。
　　金秀儿想起大凤说的话，心中泛起一阵暖意。“我找她，就是想问问——当年的那件事。”
　　石俊卿停下脚步，转身，神色严肃起来。“她怎么说？”他的话里，带上了一丝紧张，毕竟他拿不准对方是不是会说他的好话。人心，难测。
　　“你觉得她会怎么说？”金秀儿与石俊卿对视，发现石俊卿不自觉地蹙眉，皱起深深的沟壑。她伸出手，在他的眉间安抚似的，轻轻揉了揉。
　　“我才不在乎她怎么说。”
　　“说不在乎，你看看你的脸，都拧成什么样儿了。”金秀儿叹口气道，“其实大凤说，你没有偷看她洗澡，那都是柯京生让她那样说的，因为她当时喜欢柯京生，所以脑袋一热就照着做了。”
　　“本来就没有。”石俊卿解开眉头，“她倒还算是良心发现了。或许是这么多年，撒谎的滋味也不好受吧。我看她把话说给你，也算是在救她自己。”
　　金秀儿笑笑：“她还要我替她转达，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石俊卿没有回应。轻飘飘的对不起，在这么多年的伤害之下简直像个笑话。他的一生，都因为那样荒唐的一件事而被彻底扭曲、改变了，他石俊卿没有那么大度，他可以不在乎，但是不会随便原谅。
　　金秀儿见石俊卿还抿着嘴沉思，就轻巧地钻进他的怀里，主动搂住他。
　　“其实我也一点儿不在乎，不论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样的，都不影响我爱你。”
　　“那你还去问？或许你还是有点儿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呀！我只是觉得，也许这件事你还是一直放在心里的。”金秀儿的脸埋在石俊卿的胸前，声音闷闷的，“而且，这本就是你的清白。”
　　“这个清白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石俊卿也回抱住金秀儿，“现在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你啊。”
　　金秀儿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春节假还剩四五天，金秀儿和石俊卿收拾东西打算返程。金秀儿突然有了别的打算，她想要去陈素真的墓看看，从那儿再回团里也顺路，只是要耽搁半天时间罢了。那天从庙会一回家，她立马把那本为了解闷带回家的陈素真回忆录翻出来，趁热打铁全部看完了。她对陈素真有了更浓厚的兴趣，而且石俊卿告诉她，陈素真的墓就在嵩山上。金秀儿觉得墓园那儿也是个景区，他们去参观的话可以算作一次额外的旅行。
　　这一带，其实石俊卿很熟悉，他外出采风时来过好几次，也参加过纪念活动，去过陈素真的墓。但金秀儿这次一心一意想要去那儿，哪怕专门绕路也要去。她并不为任何名利，单单只是怀着追求艺术的心思，如同要去朝圣一般，这倒是很令他感动。
　　寒冬刚过，山间还有积雪，满山挂白的枯藤老树，令这个远离都市的僻静之处更增添了几分萧索和肃穆。两个人顺着景区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爬，这个地方本就冷清，这几天更是没有游人，只能偶尔听见几只山雀在枯枝间的脆鸣。好像凡尘俗世都可以被抛在脑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渺小生灵的陪伴下，在这林间自由呼吸，相依共存。
　　金秀儿怀里抱着一小束花，还是在山脚下的景区门口好不容易买来的。一片灰蒙的山景中，这人与物，无疑是一抹靓丽的色彩。石俊卿几次扭头，都能看见她保持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到了墓园里，地面上的积雪有被人打扫过的痕迹。显然，不知道是景区里的工作人员还是陈素真的戏迷最近来探访过。石俊卿和金秀儿又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墓碑，收拾妥当后，才双双在碑前伫立。
　　金秀儿沉声说：“陈素真先生，两个后辈今天来看看您，希望您在天之灵，保佑戏曲艺术继续发展壮大。”她把花恭敬地放在碑下。
　　石俊卿看着金秀儿说：“陈先生，希望您在天之灵，保佑我身边这个对艺术仍旧怀有一腔热忱的姑娘，能够在未来的日子里变得更加优秀，早日成为舞台上的一代名伶。”
　　“我倒不想做什么名伶，我只想和你一起，”金秀儿也望向石俊卿，“踏踏实实，做好该做的事就行。”
　　石俊卿点头道：“你说得对，现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坚守本心并不容易。有时候我在想，这些前辈就像是屹立在我们前方的灯塔，给我们指引方向。虽然我们不一定能达到他们的高度，但是可以拿他们做榜样，朝着他们的高度努力。”
　　“还记得上次看戏时候说的吗？我做你的陈素真，你当我的樊粹庭。”金秀儿十分郑重地说，“这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也是我的愿望，”石俊卿握住金秀儿的手，“是我的承诺。”
　　“但是，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最后——”金秀儿没有把话说完。
　　石俊卿立即心领神会，接口道：“不会的，我们又和他们不一样。”
　　金秀儿眨眨眼：“怎么又不一样？”
　　“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相爱，这就是最大的不同。爱会给彼此更多的包容和尊重，能让我们更理解对方。只要我们能相互坦诚，发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遗憾，就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会比他们更好的。”

　　金秀儿感动地扑进石俊卿的怀里，两个人紧紧相拥。在这墓前，静默无言的力量胜过了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颗震颤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石俊卿亲了亲金秀儿的额头，在她耳旁低语：“其实我常常犹豫，总怕自己给不了你最好的东西，总怕我爱的姑娘会因为跟着我而吃苦。所以有一句话我放在心里，却一直不敢说出口。但是今天，我突然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可能在这里说出来这种话并不合适，但是我又觉得，如果是在这里说出来，倒恐怕更有沉甸甸的分量——”
　　他轻柔地扶住金秀儿的肩，凝望着她，神色似乎有些紧张。金秀儿抬起眼与石俊卿对望，痴痴地互相看着，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金秀儿忽然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她的心跳动得简直快不是自己的了，轻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石俊卿迟疑了一下，再度开口时，脸上先泛起了一抹微红。
　　“我想娶你，用一辈子来照顾你。秀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我当然愿意。”金秀儿干脆利落地回答，“你觉得我还会说什么，傻瓜！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对不起，我早就该说了！”石俊卿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但又是最幸福的傻瓜。”
　　他主动又急切地向金秀儿索吻，轻咬她的唇。金秀儿的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滚落到了唇边。她也格外热烈地回吻着他，唇齿交缠，浑然忘我，共同一起品尝着这苦涩又甘甜的滋味。
　　在这寂寥的山林间，他们成为了最灵动的两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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