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原以为记完工分、安排好明天农活，再扯点闲篇，这夜会就能像蒸红薯似的揭锅了。哪晓得齐巴子跟按了循环播放键似的，会还照样开。
　　家里那堆猪草还等着我。白天地里累像狗，晚上还得陪“首脑”们熬鹰，把人当永动机。齐巴子挥挥手，生死有命，懒搞得那厮爱逃就逃，随他去吧。我琢磨着也是，能上天还是能钻地？野外没吃没住熬个把月，就算是山里的野猴儿怕也得打蔫儿。
　　通夜大侃似还真有必要 —— 我和哥差点去落户的六队，最近怪事儿频出。
　　要说前些春荒时，各队为了“返销粮”那叫一个八仙过海：有的拖家带口蹲队长家当门神，有的干脆全家大白天关门睡大觉，似要就此销户。唯独六队邪门儿——山顶寒凉，解放前还跟土匪沾亲带故，这关头，按说该打破头才对，偏生安静得像口古井。
　　齐巴子突然爆料的公社秘会内幕，更听得人满腹疑团：
　　书记亲自主持分粮，汽灯亮如阵地上的探照灯。静得能听见蚊子飞。他眼神凌厉，一开场就跟训孙子似的敲桌子。各队队长却跟斗兽场里的斗士似的，个个揣着心眼儿，准备奋搏一回。而齐巴子呢——命属洞庭湖上的麻雀，大风大浪啥没见过，早摸清了套路。这地儿不是说理处，是在玩“打地鼠”，谁冒头谁挨锤。他就眯着眼瞧热闹，看哪 些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刺头，能耍出啥花活，反正最后都是“伤痕文学”的料。
　　看看，精彩来了——山顶六队胡队长突然站起来表态：“咱干沟是真‘干’啊，荒月里哪队都断了粮。可咱六队占着山顶上，野菜多，一碗玉米面熬它一大锅！日子好过。这返销粮啊，咱让给沟下的兄弟队，共产主义风格嘛！” 说完还挥了挥手，跟明星谢幕似的。
　　满场人都跟被施了法的，悄无声息。而齐巴子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这家伙莫不被刚才的镇场教育吓傻，可他也不是秀气之人呀，往年哭穷能哭出二里地，今儿咋转性了？放弃几千斤救命粮，断其生路，就不怕回去给活埋了？”瞅他那假模假式的“风格”，咋看咋像只活猴穿了套西装——六队那穷窝子，几年前还家家点松明，转眼就户户杀年猪，茅草房全换了青瓦，连猪圈都没落下，鬼才信是靠挖野菜发的家。
　　书记更是懵了，原本一肚子“镇场词”，这下全噎在嗓子眼。他抢上几步，抓起胡队长的手使劲晃：“感人啊！……”
　　转头就开始戴高帽，从革命英雄讲到哲学境界，唾沫星子溅了半张桌。可惜他讲得天花乱坠，底下人却像在看人联手做局，都跟商量好了似的，没一个接茬儿。
　　连坐在“标杆人物”旁的齐巴子，也被众人不时投来的目光，扫得跟受审似的，心里憋屈：“装啥装？龟儿子前几年春荒，还领着全村扛板拆瓦下沟来换粮，求爹爹告奶奶，那黏糊劲还跟麦芽糖似的，今儿就……”正嘀咕着，灵光一闪，破天荒他不得不对身边人高看一眼了：“莫不是偷偷搞单干发了财？听说些外来木匠，在那儿打了半年木柜，家家户户都囤粮呢！连那个跟畜生都能勾搭上的癞子，都在攒钱娶媳妇了，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 —— 明摆着嘛！”
　　……
　　话才到此，火塘边已跟炸了锅似的，吼叫声能掀翻屋顶。有人跳起来拍板壁：平日里瞧不上的穷邻，转眼住上了“别墅”，开起大奔，这谁能忍？
　　我也跟着举证：“前儿见他们办丧宴，十大碗菜，蒸肉块块巴掌大！”
　　齐巴子赶紧压手：“都冷静！这事关天，得从长计议。” 说着把裹头解下来又缠上，缠毛线球似的。有人提议咨询那算命瞎子，遭齐巴子拒绝。他强调保密，尤其要提防亲戚，特别那些多嘴的妇女。防范对象，还包括时不时巡逻的矮叫花，以及村小学那老先生。他反复叮嘱，像嘱咐狗子过年。
　　桑拿天，秘会几经激愤，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挥汗继续。
　　“到底搞不搞，大家都表个态，要不啥都做不成。”
　　我瞬间意识到这晚会非同小可。试想，在这广阔的国度，一小小生产队长竟领头逆天，放牛娃敢把牛卖了！这比日后载入史册的小岗村18位勇士签下“生死状”，还早上整整5年。给我一种深深的陌生感。
　　考虑过后果吗？这等同于犯罪。即使不丧命也坐牢，一家老小也将永无翻身之日。
　　齐巴子的裹头缠了又拆。虽被兄长出逃搞得焦头烂额，但他仍很清醒：事关重大，都得表态。
　　我这才意识到，最近干活大家都话题陡转，咋讨论哪座山的土肥，哪块田烂秧，哪片坡茶树密集，仿佛一夜之间修成正果。原来在盘点家底了。
　　远处，河水流淌声传来，如潮如浪。
　　决心已定，明年解散后，齐巴子将呼喊如常，大家大枫树下集合，然后上坡各干各。我得相信自己的眼睛：为集体六亲不认，历来代表着正能量的人，搞起颠覆来，就跟给自己剪只鞋垫一样简单。
　　“阴着搞。抓不到证据，还把老子□啃了！？”他第一个表态。无疑押上了全部身家。火光下，他挺鼻高颧骨的脸，轮廓分明，宛如版画。
　　“搞。不搞是杂种！”有人跟着表态。给人一种砍瓜切菜的感觉。
　　生活里，谁没自己的小算盘？环顾身边面孔，我有些吃惊：干下逆天大事能毫无内卷，画出这大的同心圆。
　　人们开始逐一表态：有的像醉汉舞枪，人人自危终中靶；有的如老蛇出洞，说话谨慎，难以捉摸；有的则猛虎扑羊，开口就直切主题。
　　轮到老会计表态，他先来了段“脱口秀”，吐槽有人薅秧跟掸露水似的，竹竿在稻尖上晃两圈就拿工分，逗得满场笑，“人或许能骗，那庄稼呢？”一番下来，可谓丝滑。可经人一再提醒“表态，表态”，他立马跟踩了钉子似的，支支吾吾：“这个嘛…… 反正……”没了下文。是的，平生谨慎，为单羊买卖差点蹲大牢。自此，他洗手上岸了。于是能不作声，绝不开口。不得已说啥，都耳语似的，还不时四处张望，似看谁都发怵。
　　无论何时，我都没被丢下。齐巴子说，到时我也按正劳力标准分地，就像至亲。
　　怀着对温饱的向往，人们既兴奋又紧张。表态、应对、路线图，看来到天亮都讨论不完。
　　谁知我的未来会在哪里呢。听命吧，我渐渐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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