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

　　要说的正经事终于说完，天庾与我彼此注视良久，沉默的眼神交流之中却似又说了许多的话。我知他会意了我要他尽快回返以免周家起疑的忧虑，以至于流露出那种了然却混合着无奈与失落的复杂神情。

　　“天庾，珍重！”为了打发不宜久留的男人尽快离开，我没怎么犹豫便主动奉上了一个多少有些超出兄弟情义的拥抱，伏在他耳边告诉他说：“你我之间，等这次的事过去了，我一定给你个答复，所以，答应我，好好活着……”

　　“你也是。”他应我，同时更加用力地在行动上回应着我的拥抱。

　　“放心！”放开怀抱，我的回答应和着我们默契地击掌为盟，无论结果如何，兄弟是一辈子的缘分，纵然这缘分中又混杂了一些别的内容，它在我心里的分量却不会改变……

　　目送着天庾的背影掩匿于房门之外，我想，现如今，我们有人手也有了目标，加紧部署，甚至是破釜沉舟自是顺理成章，至于好兄弟因为早先挑明了心思便没遮拦地表现出的那些执念，品的出却不说破地迂回着的我多少是有些狡诈，但只要这份狡诈不致于打破我们彼此间那悬于一线的微妙关系就好，毕竟现下远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时候。

　　此际，义父即已恢复神智，相信不论佛爷还是龙老太爷，都是迫不及待要开香堂的。至于我，面对如今这番紧迫的局面，此前心中的某种彷徨反倒是被一份平静，以及一丝可以称之为兴奋的情绪所替代了：
　　可以放下了，过去的那些梦，以及梦里的人与事……无暇再去胡思乱想之后，我只感到痛快，真他妈的痛快！

　　离开Summer Flower的时候日已西斜，街灯相继亮起，若明若暗的演绎出一场肃杀的序曲，还有那些划过耳际的微风，刀刃般割裂了空气，流泻出嘶吼着的隐隐危机，一切的一切，只等着一簇明火，就能燃尽整个世界。而这把火，无需假手他人，即便引火自焚了我也依旧有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可看，这才真是淋漓尽致的痛快！

　　请来“肥熊”一叙就如我所预想的一样没费什么力气。想来，越是反常变态的东西也往往越喜欢遵循某些规矩，仿佛那些所谓的规矩正是其不可或缺的平衡支点似的。

　　依照既定程序运转着的新盛地下城，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门迎客，上演过周而复始的以金钱交换生杀大权的入魔体验之后，再在阳光重临的次日清晨将恶魔送出地狱之门，任他们继续混迹于芸芸众生之间，混淆出一个人魔难辨的世界……当然，作为新盛的经营者，“肥熊”也像他所打理的生意一样习惯于循规蹈矩。客人离开以后他会继续主持一些清理现场、毁尸灭迹的善后工作，直至午后再独自驾车离开，回到他体面的笼罩在阳光之下的家中休息，直至夜晚的再次降临。

　　很明显，“肥熊”独自返家的这段路程正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当然，事实也证明了，从李隆尚手里调来的一众生面孔正适合做这类绑人的工作，我们只是稍加费心地寻了个僻静些的路段制造了一起不痛不痒的追尾事故，便没什么悬念地把走下车来作势要大肆刁难一番的“肥熊”哥打包丢进了车子的后备箱里。

　　“妈的，要老子说几遍，咳……老子不知道你们他妈的鬼扯些……咳，什么……咳，咳咳……”肥熊的否认因为被逆流的血水呛到而断断续续地少了几分力道，而回敬他这句狠话的则是几下多少也已有些后继乏力的拳脚……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谈话本身远比请人来谈的过程困难许多。虽说市郊荒山的腹地阴冷僻静，绝对是个“沟通问题”的好地方，但我们和“肥熊”从傍晚纠缠到入夜，谈话的收获却乏善可陈。
　　坦率讲，这胖子的骨气的确称得起他所打理的生意。李隆尚的手下下手有无顾及保留我还看得出来，轮番上阵的几个人，每一拳、每一脚，没有不往要害上招呼的，以致于平日里身大力沉的“肥熊”在这近两个小时的暴力逼供之下也早已坐立不稳，摊软在了满是杂草碎石的林地上。然而，即便狼狈至此，男人在嘴上却始终没有服软，而且口风甚紧，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未曾透露。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先不问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质安危如何，就是肥熊的失踪，时间一长也要坏事。这些道理肥熊自然也很清楚，况且于他而言，所谓生机也正悬于他能扛过的时间短长之间。他在赌，我知道他在赌，果然是个老江湖……所以说，在当下这种前路难测的局面下，我是不是也不能太“过分”，问不出就该干脆的灭口？但是……或许……

　　我不好赌，因为不喜欢“输”的感觉，然而如今的我早已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又何妨再亲自跟肥熊过过招呢？如此思量着，我便伸手扶上了车门把手。

　　“喂……”，未及打开车门却被天诚扯住了手肘，只见他眼神疑惑地着看我道：“被认出来会很麻烦……”

　　认出来？我不禁苦笑道，淡淡丢下一句“是他选的死路”便走出了车子，难道如今这样的境况，我们还能期待有和对方把酒言欢的机会么……

　　“……呵，呵……呃……”肥熊的呼吸愈发艰难，嘴里含混的哼哼声似乎也减弱了些。然而，对上他因浮肿而几乎不见瞳仁的眼睛，依旧能感觉到有犀利的眼神直直刺来，他在笑，他以为自己赢了，或者至少没输。

　　“肥熊哥，久仰了……”远远地打着招呼，同时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之前没少花力气的兄弟们退下去休息。

　　“这是……正主儿登场……啊，哈……哈哈……”肥熊的笑意在我走近之后变得更浓了：“这番招待我……我肥熊领教了，现……兄弟也该，咳咳……让老子栽个明白……”

　　“言重了，”脚下随意清了清肥熊身侧的土石，摆出一副还算亲密的姿态倾身为肥熊整了整揉皱在血污与泥土间的衣领，我顺势在他身边坐下，缓缓地道：“有些事，肥熊哥是……怎么说呢，‘专业人士’……嗯？”

　　我取出衣兜里的香烟，懒懒地给自己点燃了一支，而后看了看略微露出一副疑惑神情的肥熊，也帮他点了一支，但却并不急于切入正题：“或者让我请教一下，肥熊哥，你是想活呢还是想死呢？”

　　震惊，怨毒与绝决，复杂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中交替出现在肥熊的脸上，那时间短到如果你不是完全放肆地紧盯着他打量还会以为对方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一样。于是，我笑了，尽可能轻蔑且不可一世地宣告道：“很可惜，你没机会选了，错过了，明白么？”

　　肥熊当然是明白的，或者说即使上一刻还心存侥幸，这一刻也该明白了，然而，他或许还没意识到，就是“死”，也还有很多种可能，当然，我想这一点他也会很快明白过来，因为就如我刚刚所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肥熊哥，那些人，或者对你来说该叫商品的，最长能被消遣多长时间？”

　　“什……么”，肥熊迟疑了，迟疑过后是轻蔑而略显神经质的微笑着猛地吸了口已经在他手上空然了些时间的香烟：“通常都不会太久，所以……你要的人我也交不出来，反正都是死，我肥熊至少还想留点信誉……”

　　信誉么……看不出他倒是真敬业，我不禁要为此喝彩，而事实是我还真的在对方已然变形的脑袋旁边拍了拍手以示激赏。

　　对于我的反应，肥熊，应该是公然不屑地抬手挡开了我的手，尽管这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你……”，隔着水肿的眼皮看着我，他问道：“是庆贺的人吧？怎么称呼……栽在你们帮派内斗的浑水里我认倒霉，但我肥熊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有什么么不明白的，嗯……肥熊哥？”面对换上一副大义凛然嘴脸的对手，我以微笑对微笑，反将一军问道：“你打理的生意背后是龙兴堂没错吧，如今道上一派要变天的气势，马东明脱得了干系么？你是死是活，这笔账得记在你自己本家身上。”

　　“哼……”，肥熊听了我这番话不禁笑出了声：“好，好……咳，既然你们知道的这么清楚，还在这儿跟老子费这些个事干什么，啊！出来混的有几个得善终了，我肥熊看得开！”

　　“真的？”听着肥熊的妄自托大，我不缓不慢地从怀兜里取出惯常傍身的一柄小刀，随手丢了刀鞘在近旁的地上，手上开始把玩起这柄利刃：“肥熊哥，可我今天吃定你了，不惜代价，不计手段的那种……”一边说着这样暧昧不明的话一边抬手示意两个兄弟过来制住肥熊。

　　“手！”，用刀刃指了指肥熊的右手，我对帮肥熊架好挨打姿势的年轻人简洁地下达了命令。领会到我的意图，他们把肥熊按倒在地上，尽管对方挣扎的厉害，但那一只堪称肥厚的“熊掌”还是被展平了呈到我刚刚铺在砂石土地上的一方白绢帕子上，等待着我来料理。

　　说起来真他妈恶心，接下来的时间仿佛静止了，既然不能直接通过对话来获得答案，我也就不得不转而开始一项缓慢而精密的手艺活了。

　　肥熊是真的肥，从他手指上剜肉剔骨，血染红了帕子，最外圈居然还出现了一层油渍晕开的印迹，看上去……暴虐之余竟还添了几分滑稽。都说十指连心是吧，这个过程中肥熊的哀号响彻山谷，当然挣扎也很剧烈，要不是李隆尚的兄弟们反应够快，仅只两个人还真有些按他不住。

　　这个世界有多疯狂，人也就可以有多残忍，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想象着肥熊的客人们所热衷的那些勾搭，真他妈的……无知者无畏，肥熊的心魔，如果他有，那么真正能让他放弃，让他崩溃的就只能是帮他买一张去地狱的船票了，谁让他曾经那个地狱的看门人呢，再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更清楚任人鱼肉求死而不得的恐怖了不是么？所以说想要肥熊开口，出了从精神上击垮他别无它法！

　　一条条的鲜肉汇聚到绢帕的一角，刻意的整齐陈列好，如同随时等待下锅的上等食材，滑嫩又新鲜……渐渐地，肥熊右手的小指被生生剔净了皮肉，露出一截截筋膜连接的森森白骨，我将小刀压在那截白骨与手掌连接的根部，停下来看了肥熊一眼，极力保持住一个大概很神经质的微笑，缓缓地向下施加着力道。

　　“如何，肥熊哥？还受用么……”在对方如今只剩四指的右手手背上蹭了蹭刀刃上的血渍，我问道。

　　此刻的肥熊大汗淋漓，汗水和着他在疼痛间自己拿头撞地搞出来的伤口中淌出来的鲜血一起，蜿蜒流过他的面容，活脱脱像极了恐怖片里的恶鬼，只是如今，从这恶鬼那双肿胀淤青的眼皮缝隙中，再也感受不到还有什么狡黠、轻蔑或是自以为有一番气度的神采泄露出来了。

　　肥熊还在哀号，只是声线韽哑着再不能响彻四野了，我在想，他要是还没疯没傻是不是也该主动跟我说点什么有用的了……不过，我发现我有点失去耐性了，人性很疯狂……伸手抓住肥熊的一只耳朵，我手起刀落又削掉他半边耳廓，然后甩掉手里的“肉丁”，目标转向与之对称的另一边，终于，肥熊找回了他的语言能力，大叫着：“人活着！人活着！人活着……”

　　他重复这三个字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才渐渐安静下来，浑身不住的颤抖，之前按住他“受刑”的人此刻早已松了手，很明显地那种辖制是用不着了。

　　“扶肥熊哥坐好。”我说，顺手将小刀丢到那被血染红的帕子边和肥熊的“肉柳儿”作陪，径自点了支烟深深吸了口，也算给自己压压惊。

　　“人真的还在？”

　　“在！在……”肥熊现在答话答得很有效率，甚至言无不尽：“送来的时候半死不活，这样的不能出货，所以正养着，保证还在！”

　　“很好，”眼神从肥熊身上游移之远方的树林，我说：“给我把人弄出来，我知道你有办法，做得好我给你条生路走。”

　　“真……真的？”

　　“呵……”我笑；“先把人弄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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