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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第八天
景纾茵想了想,虽然知道季暄说得有理,但不妨碍她心里觉得别扭。
他说南,她非要说北。
即便她也觉得南是对的。
就是简单地、故意地、单纯地想气他,看他跳脚的模样。
但问题是,她连呛他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实在叫人窝火得很,毕竟她也是真的觉得段浩这个平城太守多多少少,身上确实没什么本事。
何况还是爹爹都不愿多搭理的人。
她是因为老爹,才不是听他的话,哼。
景纾茵不置可否,用自以为最凶恶的目光狠狠剜了季暄一眼便扭头跑了,只留一个背影给他,好让他深刻反思。
她自以为的竖起尖刀般的威胁,像只被惹恼的猫儿竖起尾巴喵喵叫,虚张声势还带了一分不自知的撒娇韵味。
季暄方才只顾着带她远离那段太守面前,情急之下拉了她的手便走,虽说反应过来唐突了她后自己就松手了,但难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如今被她这样毫无震慑力、又颇具小儿女情态的一眼,心下更是缭乱,连自己牵过她的手掌心都微微有些发热。
他不该有这种感觉,昭平帝的心思和打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会成为整个西楚最尊贵的太子妃。
就在不久的将来。
彼时的册封典礼上,会由陛下钦点的司礼官为她奉上祝祷,再由册封使将她带到太子面前,牵引她、指导她,见证她与太子殿下完成婚礼,定下她东宫女主人的身份。
昭平帝对于册封使的要求不低,此人需得是太子殿下的长辈,在朝中有一定威望,熟悉这类礼节仪式的流程……
昭平帝选择了季暄。
郁太师数十年前为昭平帝主婚,玉成了昭平帝后的婚典,帝后二十余年琴瑟和鸣,昭平帝对郁太师感怀在心。但郁太师年迈,太子婚事又多琐碎繁杂,昭平帝一来不愿多辛苦太师,二来也想仿照当年父王的做法,希望太子夫妇与季少傅的关系,能与他帝后二人与郁太师一般数十年如一日,既为明君贤臣,亦是良师益友。
这是对臣子最高的看重,季暄无法拒绝。
如果注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将要由他亲手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
那么现在,他们二人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季暄叹了口气,望向她离去的背影,转身迈步离开。
他很想追上她的脚步,至少再说些什么,但却又不得不在这一刻与她背道而驰。
他还有未尽的责任没有完成。
*
一个时辰后,平城太守为迎昭平帝新修的紫极台一处殿室内。
昭平帝负手背对着跪在室内的季暄,语气微恼,但保有惜才之心而稍抑火气,“季卿,朕本以为先前你主动请命随行,是明白此次北巡对我西楚的意义,所以才改变了主意一同来到平城。
朕的处境,你应该很清楚才是。若此次北巡能与漠北把边境之事定下来,保百姓数十年的太平,于你于我于国于政,都是一桩大好事。
如今既到平城,两君会盟近在眼前,你要朕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退缩,嗯?
季卿如此识明智审之人,何故明知朕不会同意,还非要屡次三番来违逆朕的旨意?
若是换了别人跪在朕面前,朕早就……算了,你的话,朕今天就当没听过。”
季暄跪在地上,膝盖以上身姿挺立,绶带浮动,他垂眸沉默片刻,自知无法再行改变,俯首再拜——
“那就请允臣随陛下同往漠北之盟。”
昭平帝皱了皱眉,季暄在郢都便是这般,先前他还以为季暄是想明白了,可偏偏到了此地季暄又来多加劝阻,季暄根本就没改变过主意。
那为何现在又一下子转变了立场?与漠北君的此次盟约难不成真的……
还是说季暄此人只是京中派来监视他的一枚棋子……
昭平帝面色微沉,看向季暄的眼神也多了一分凌冽。
季暄长跪未起,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昭平帝不解,“此次盟约事关两国邦交,太子殿下虽才智过人有勇有谋,但为人心直口快,向来直来直往,难免不周。为保万全,还望陛下将太子殿下先留在平城。”
昭平帝眉尾微挑,没说话。
季暄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不过季少傅也是,行事太过小心保守了,倒不愧是郁太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连郁太师的保守也学了个十成十,啧。
帝王眼中神色稍顿,眼中疑虑稍解,打消了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怀疑。
这样为君上思虑周全,行事瞻前顾后的臣下,又怎会有异心?倒显得他这个为人主公的猜忌多疑了。
左右两国之君的会盟要议定的事项众多,政务繁杂,步骤仪式流程即便再如何精简,少不得也要议个月余才能把西楚与漠北两国之间的国政订个大概,太子早去晚去都无妨,昭平帝摆了摆手,允了季暄的奏议,便将人挥退了。
昭平帝一人独上高台,平城太守修建的紫极台极高,一应都是按照帝王规格建制的,连栏杆都是用上好的檀木精心雕刻而成,昭平帝没有让任何人跟着,靠着阑干任由黄昏时分自漠北而来、带着些许粗粝风沙的朔风吹在脸上,心中却是无限复杂的感概。
——「父皇,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有了些功劳,稍稍得意忘形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他们都是陪着您一起征战天下、策马扬鞭的旧臣啊!父皇若是杀了他们,史官要怎么写您?后世的人又要怎么看您?!」
——「父皇、父皇您在儿臣心里,一直都是英明果断、睿智谦和又能虚心纳谏的明君,您打下江山建立西楚,救万千黎明于水火,您在儿臣眼里,是世上最开明的父皇,是天下最伟大的君王。」
——「可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最英明的君王,要为了儿臣,为了儿臣去杀死自己曾经信赖的下属?屠杀过去一起并肩作战的旧部呢?!」
——「儿臣知道自己无能,不如父皇英明神武,有此开国定鼎、逐鹿天下之能,但怎么能因为儿臣的无能,就让他们付出代价?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父皇竟然要为了儿臣,将自己的一世英名付之一炬吗!」
——「父皇能不能相信儿臣一次,就一次!相信儿臣即便没有父皇的雄才伟略,也能够像父皇一样,通过自己的方式去驾驭这些臣子呢?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求过什么,只有这一次,儿臣恳请父皇能相信儿臣!」
——「儿臣恳求父皇!」
宗晟帝临终的榻前,跪着即将成为新君的太子,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满是青紫却丝毫不敢停歇,额头重重落地的声音传到殿外,让那些等待生死宣判的所谓开国元老胆战心惊。
——「儿臣恳求父皇!!」
他死死攥紧手里刚刚从宗晟帝手里接过的、最后一道圣旨,那指名道姓要求那帮昔日旧属殉葬的旨意,看着龙榻上愈发虚弱但依旧君威凛然的父亲,试图为殿外跪着的这些、可能成为他日后新君之路的绊脚石们,争取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儿臣恳求父皇!!!」
龙榻上躺着的人眼神逐渐浑浊,宗晟帝耳中的声音逐渐远去,连殿外那帮老油条们哭嚎的声音也要听不清了,他看着自己眼前跪着的年轻继承人,意识逐渐放空,对着这个眼眶红红的儿子,他纵使一世铁血手腕,也实在没有办法硬下心肠来对他过分横眉冷对。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万人之上、开疆立国的君王,眼前人也不是西楚太子,只是一对寻常的父子而已。只不过在生命的尽头,他这个父亲实在是不够坚定,还是纵容了孩子的一次小小的任性而已。
——「罢了,随你吧。」他长叹一声。
宗晟帝眼中缓缓失去焦距,他费力地抬起手,半世亲友知交尽数零落,他用尽力气想要去触摸自己世上仅存最后的亲人。
当听见父亲的叹息,跪在病榻前的人心中一松,整个人力气都仿佛被抽去一半,抹了把眼前模糊的泪。
那些异姓叔伯们的命,终于还是保住了啊。
他就着跪着的姿势,为殿外跪听天命之人,向父皇叩首谢恩,正要抬头间,却冷不防瞧见父皇无力垂落榻边的手。
——「父、父皇?」
——「父皇!」
您别丢下儿臣……
痛彻心扉的长啸伴着他绝望的呼喊,传遍宫殿内外,太监闻讯赶忙及时敲响丧钟,沉闷钟声响彻云霄,宫人们俯首跪成一片。
听候命运审判的前朝旧臣们匍匐在地,三三两两聚落在一起抱头痛哭,呜咽着等待昭平来宣告他们的命运。
看到失魂落魄的继承人站在殿门口,手里还拿着一道先帝遗诏的时候,他们几乎要尖叫出声,那很有可能就是他们陪葬的催命符。
但在知道不必生殉时,劫后余生的喜悦将他们淹没,面上喜色几乎遮掩不住,连磕头向新君谢恩时的表情都变得狰狞了三分。
他们可真是高兴啊。
就像是在庆祝什么盛会。
可刚刚,父皇驾崩了啊。
昭平捏紧了手里那道要求这群人殉葬的遗诏,这是他拼了命在父皇生命最后一刻,都要使尽全力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以父子情相逼,要拦下的圣旨。
这就是他不惜违逆父皇遗愿要保全下来的人吗?
或许父皇是对的。
昭平面无表情,捏紧了遗诏的手紧了又松,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了,他甚至想将这份诏书展开,在这群笑得开怀的人面前一字一句向他们宣告。
可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他移步离开,身影穿过大殿的熙攘,一步一步走在长廊上,向着阳光最盛之处前行,胸中滞涩万分,眼中逐渐昏暗了下去,终于,倒在了长廊转角后,无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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