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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居
天色近暮,打发走雁南归与童骥,柳涓回卧房翻检缝好的旧衣,找出随身系的招文袋。
招文袋里静静躺着那盒琼花香膏。
他将香膏盒与厨房门上的字条并放在一处。
字条上只有简洁的六个字:“童至东厂地库。”
前一物险些把他推下万丈深渊,后一物又从嶙峋乱石间伸出无名、苍白的手,拉住他的性命。
柳涓抬眸望窗外朦朦的夜色,想从其中分辨出什么人的眉目。
王羡渔绕到他身后,揭开琉璃灯罩剪烛花,收手时,指尖有意无意地撩过鬓边一缕飘落的青丝,将它别到耳后。
似是极满意灯下赏美人的境况,言语里噙了湾浅浅的笑意:“童骥那小子坦白,琼羽蝶的茧还剩最后一枚。”
柳涓递给他香膏盒子,道:“正好,拿去厨房一同烧了。”
“莫急。”王羡渔与那一缕青丝较上了劲,从发梢起打圈,缠得百转千回,“你用不着,别人未必用不着。”
柳涓一怔,即刻懂了王羡渔的话外之意。
东厂地库里残留着荧粉的痕迹,有童骥作为人证,谁身上携了琼花香膏,谁就招惹嫌疑。
至于另一枚蝶茧,说不定还能换走一条性命。
他脑海甚至闪过几个备选的面孔,不禁摇头慨叹道:“咱们……可真是狼狈为奸。”
他忘了王羡渔还在犯手贱,一动便牵连了发根,疼得直打激灵。王羡渔毫无愧疚之心,双手齐上,把青丝揉得如烟云纷乱。
他见到柳涓,就像柳涓见到猫,总忍不住撸一把。
但眼下柳猫已在炸毛的边缘,他环顾四周,选了把乌檀木细齿梳,耐心地理顺烟云,淌成掌心的一束流水。
柳涓爬上眉梢的怒意被梳散,取而代之的是针刺般的赧意,随着梳子的节律爬过头皮。
不疼,微痒。
不知何时起,他与王羡渔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熄了。他默许了他们的熟稔,或者说亲昵。
但这也太亲昵了。
成年的亲生兄弟也不会替对方梳头,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做的只有夫妻。
此刻的气氛过于静谧,让他宁愿遗忘上一刻自己还在盘算谋取谁的性命。柳涓眼底黯然,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太恶毒了?”
“是啊。”王羡渔笑,“你好恶毒,我好喜欢。”
柳涓不信他的鬼话,哂道:“说得这般轻易,从前怕是没少对别人表白。”
王羡渔手挽着发丝坐到他身边,带起小阵轻风,烛火扑闪明灭,在明朗的五官边缘投下深邃的影。
他搁下梳子,唤道:“尘泱。”
这一声不温柔也不旖旎,像是从心扉间挤出的称呼,带着凛然的血气。
柳涓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果然,王羡渔正色道:“入了这个局,就再无善恶与对错,唯有输赢。”
“他们输了,而我们必须赢。”
柳涓才发现王羡渔不笑时很冷,是目睹沧海吞噬桑田,风雪覆盖荒原的那种冷。平日里,他用各式各样的笑意装点冰海荒原。
仿佛世间没有一笑不能原谅的事。
柳涓知道唯一不能原谅的是哪件事,也知道他所说的“他们”是谁。
静王自戕,顾雪鸿灭门,着实输得一败涂地。
柳涓追问道:“那你知道,他们为何……”
一切罪孽的源起,都归结于谋逆二字。
究竟是什么无法反驳的铁证,让静王甘心认下滔天的罪名,至死都未曾为自己辩驳。
王羡渔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决定去刑部。如果燕京城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剩下一丝线索,那大概就是顾雪鸿的老巢了。”
柳涓:“?”
他本以为王羡渔冲进宣明殿,向天琛帝求刑部侍郎的官职,只是纨绔一时兴起的胡闹。
如此看来,借刀杀孙炳德与赵豫,恐怕是入主刑部前的铺垫。
这人究竟铺垫了多久?……
“扯那些太渺远,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比如——”
王羡渔打断他的思路,夹起桌上的字条道,“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猜一个人。”
柳涓深吸一口气,道:“我也猜一个人。”
两人互换眼神,异口同声地说:“常一念。”
王羡渔嗓音里藏不住默契到位的欢喜,解释道:“制造密室并不难。岚十里死后,他先处理了守门的太监,再返回地库锁门,等到天亮后有人发现异常,破门而入。那时必然引起慌乱,他混进人群,假装自己刚刚到场。”
“同理,只要他是第一个检查尸体的人,就能顺利取走那根银针。如此熟悉东厂的布局,又能一击除掉岚十里的人,我想不出第二个。”
柳涓听完这段长篇大论,不由感叹:“你怎么……这么熟练?”
王羡渔理所当然地答:“这手法太老套了,话本里都这么写。”
“哪本?我怎么没见过?”
王羡渔顿了顿,道:“那本——呃,行凶者为张甲。”
柳涓:“呵。”
不提倒罢了,一提他就想起昨夜被王羡渔手贱的批注,彻底败坏读书的兴致。
眼见对方又显露出炸毛的趋势,王羡渔赶紧言归正题:“你又为何觉得是常一念?”
柳涓闷闷地答:“他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对我特别关怀。”
王羡渔:“?”
这小子故意的吧。
他刚自掏腰包打发雁南归上街喝酒,又冷嘲热讽地把童骥扫出家门,不想再同一个太监醋海斗法。
他咬牙道:“你说清楚——什么奇怪的话?怎么个关怀法?”
柳涓得胜似地窃笑,模仿常一念无悲无喜的语调道:“万物自有定数,柳大人不必急于一时。”
“他所谓的定数,莫非是锦万春死,我活?但……”
但还剩下最艰难的一个问题,为什么。
童骥的背叛尚且有迹可循,常一念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求的必然不是荣华富贵,绝色美人。
身为锦万春的心腹,他从来不缺这些。
王羡渔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太傅。”
与谢宓半月不见,世界已地覆天翻。王羡渔迫切地想同他分享紫癜太监的来历,静王废宅的秘道,以及……
命运总算垂青了他一次。
他赌对了,柳涓是自己人。
柳涓点点头,打个了哈欠,不由瞥向茜红的床帐。猫在枕边酣然入眠,团作一只无忧无虑的小橘子。
他愈发困意上涌,但舍不得早早就寝。
有童骥打掩护,明日就能回去了,这一刻灯下对谈的时光显得短暂而珍贵。
王羡渔突然问道:“尘泱,我的床舒服吗?”
柳涓凭直觉将此问判定为不怀好意,闭口不答。
王羡渔又道:“我做菜的手艺也不错,洒扫缝洗肯定比你府上的松枝拿手。”
“以后买了新话本,你先读,读完我再加批注,绝不坏你的兴致。”
“何况那种伤不可能一两日内痊愈,演戏不演全套,容易招惹外人怀疑。”
柳涓:“……真的吗?”
他倒是缺乏经验。
王羡渔向来乐于蛰伏,善于铺垫,啰啰嗦嗦地罗列了成堆的理由。直到图穷匕见的一刻,他仍觉得太仓促:“所以,你要不要多住一段时间?”
柳涓同样在等匕首坠地的这一刻。
王羡渔有多少理由留下他,他便有多少理由拒绝。
交往过密不利于后续行动,锦万春随时会派人上门,天琛帝和方翊尚在虎视眈眈。
然而,也许是方才吃的果脯后劲太大,甜意齁住嗓子,他开不了口。
反倒想放肆地承认,床很软,汤很好喝,小猫很可爱。
这个人也……很好。
沉默被无限拉长,在王羡渔几乎放弃认输时,等来了自己的宣判。
柳涓笑了笑。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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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答应多住一段时间,一住就是半月有余。熬过冬月,年关将近,燕京城的萧索间多了些节前的气氛。一水巷里常有勋贵人家互相走动,舆马辘辘驶过檐下成串的彩灯。
国公府自成一方宁和天地,柳涓安然享受伤员的待遇,每日好汤好饭不重样,让他怀疑王羡渔口中的干爹不是仵作,而是哪家酒楼的厨子。
这或许是他二十年的光阴里最安适的一段日子。
最大的烦恼竟是与王羡渔抢夺春熙妙妙生的话本。
柳涓近墨者黑,养成了批注点评的恶习。王羡渔百般容忍,唯有此事不肯相让。柳涓讥道:“既然如此,你与春熙妙妙生过去吧。”
王羡渔只能继续忍让。
小橘猫肉眼可见地吹胖了一圈,柳涓跟着犯疑心病,比着自己的手腕粗细,生出些混吃等死的忧虑。
都察院的官员为了替空降的上司解忧,特地上门拜访,携来一沓公文。
其实冬至过后,各级官吏当年的考评已经敲定。余下的公文大多是言官发牢骚,今日愤慨哪位权贵铺张奢侈,明日痛骂谁家世子调戏良人。
牢骚过后,弊病依旧,读来与话本也没什么大区别。
翻到最后一封,竟是检举他自己的。
德不配位,攀附权宦,恃宠而骄……基本上句句属实,句句在理。后文却笔锋一转,大书特书他沉溺声色、淫.乱失德的恶行。
这半个月里,王羡渔与他各睡各屋,除了爱揉他的头发,无半点逾矩的行为,再次印证了身患隐疾。
他与谁淫,与谁乱?
岂有此理。
柳涓两颊浮红,目光迅速地跳到文书的最后两行。
署名,韩令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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