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作者:生而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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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犬升天


      回到石崇身旁的时候,空荡荡的殿堂。
      石崇望向远方,神色悲凉。
      我把布帘重新盖上。但是血,顺着布的纹理滴答滴答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呆坐着,声音低沉到细不可察,“这意外,到底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
      我不忍心讥讽他,嘿,你不是算无遗策吗?我给不了回答,也给不了安慰。你草拟的剧本,但你不知道你的执刀人在哪个环节里藏着什么别的想法。贾南风是惯犯,她的心深不可测。
      是你想要的结果吧?可过程的荒腔走板,是不是过于残酷了?

      第二天,司马玮"假传圣旨,谋害大臣"被处以斩首极刑。楚王的亲信公孙宏、岐盛等人被处以死刑,诛灭三族。

      楚王临刑前,他从怀中掏出诏书,哭喊:“受诏而行,谓为社稷,怎料今更为罪。我是先帝的儿子,被这样冤枉,谁能为我申冤?”

      天地色变,狂风大作,闪电划过天空,雷声轰传,暴雨倾盆而下。
      然,这已不能改变什么。
      暴雨中,我给董猛撑着伞,人群中驻足。看着这一幕。听着楚王撕心裂肺的哭喊。你敢说你真冤枉?拿到诏书的那一刻,看着诏书上“伊、霍之事”,是不是心动?商代尹伊、汉代霍光,两人都曾经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废立过皇帝,废无道而立有道。那一刻,是不是“兄终弟及”闪过脑子?是不是字里行间读出了没有儿子的贾南风是无条件托付无条件依赖的味道?
      你没有通过考验。
      这不怪你。是上菜的人,给你的诱惑太大了。

      惠帝司马衷听到司马玮已伏法的消息,下诏表示了哀痛,“周公决二叔之诛,汉武断诏平之狱,所不得已者。廷尉奏玮已伏法,情用悲痛,吾当发哀。”

      贾南风摇着那柄桃花扇。气定神闲。她应该满意了。
      “又在暗处悄悄盯着本宫看?本宫早晚把你这眼珠子挖出来。”她用扇子轻拍跪在她脚边的我的头,她的好心情快感染到我了。
      “来,你把这个交给张华。”她摸出一枚黑子,黄龙玉棋子。我接过,摸索着冰凉的黑子,有些错愕。
      她看着我,“不是跟老人家对弈过吗?没发现少了一子?” 抿嘴掩住笑意,“告诉他,本宫知恩图报,必给他成全。”

      自始至终,没发现。
      因为那一次,我太着急,太着急输。

      至此大局已定。
      张华为右光禄大夫;琅琊王家的王戎为尚书左仆射;贾模为侍中、散骑常侍;郭彰还是散骑常侍、卫将军;贾谧为散骑常侍、后将军;裴楷为中书令、侍中;王衍为北军中侯、中领军;等等等等。
      新势力崛起。

      紫光殿,张华已然坐镇了。
      气度不凡。是我看到紫光殿中张华的第一感觉。多年来,几经沉浮,他终于走进了核心权力圈。
      “拜见张司空。”你会成为一代名相的。
      张华接过那枚黑子,握在手里摩挲着。“年轻的时候,有人给我相面,说我六十岁的时候将位至人臣,佩戴宝剑。”
      今年正好,公元291年。
      这一年,他刚好六十岁。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李斯。他们同样是出身微贱,没有家族荣光和祖上故旧的提携,全靠自己。李斯当年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在所之处也”,他选择了荣华富贵。张华“少孤贫,自牧羊”,现在,他拾级而上,走向他的登峰辉煌。

      张华工于诗赋,词藻华丽,钟嵘《诗品》评其作品多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实际上其作品多有“侠骨柔肠”,可谓诗如其人。

      “张大人,您必将登上人生巅峰。”
      “哦,好,你也给我算一卦。”
      “我这算卦的,只说吉,看不出凶。”论功行赏的时候,就好好享受这胜利的喜悦。不开心的,就不去想了吧。
      “之后,我也将为此付出惨痛代价。”他死盯着我,这洞悉一切的眼睛。“诛三族?”

      我添茶,倒水。干这个,现在,我是非常熟练。
      “能否侥幸留一点血脉于世间?”
      “能。”明人不说暗话。

      良久,他哈哈一笑,我也装作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递话,“不追问我如何化解?也就大人您听我算卦,算卦的嘛,肯定是要危言耸听,不然怎么能骗到您的银子?在石府的时候,我说我是神婆,石大人笑我是傻子。”
      “那是他眼拙。”

      花甲老人,鞠躬尽瘁。每每见他累瘫在紫光殿,仍强撑着靠在榻几上,处理公务。“大人,休息一下吧。”立于他身边的我们,都感觉撑不下去。而他,一刻不敢懈怠。“时不待我啊。”张华压了口汤药,“我小感风寒之事,不要声张。”

      而他身后的大多数官员们,平流进取,坐取公卿。
      清谈扯淡,嗑药酗酒。
      好不讽刺。

      出宫日。阳光正好。山河依旧。而物是人非。
      宫门外,有个女人,一身素缟,手呈诉状,跪地不起。
      “举头三尺有神明。先父死得不明不白!如此惨绝人寰的灭门冤案,满朝文武却全部失语,枉为人臣!杀人者荣晦居然仍能身居高位?一句“为楚王所诓误”,我卫家满门所受屈辱就可以一笔勾销,就可以免罪?!先父死得冤枉!我兄弟姐妹死得冤!”
      卫瓘这个嫁为人妇而躲过一劫,此刻喊冤的女儿,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个差点被嫁给司马衷的女孩?“臣女,恳请皇上为先父伸冤!恳请立刻彻查!严惩凶手!恳请以公平公正,还我卫家清白!”
      胆识过人。

      看着这个执意为父喊冤的女人,不由叹口气。

      曹魏景元四年,邓艾和钟会驻扎在成都。
      钟会诬告邓艾谋反。司马昭命时任监军卫瓘逮捕邓艾父子,押送回京,等候审判。邓艾前脚被抓离开成都,后脚钟会就反了。卫瓘还是老辣,很快诛杀了钟会,控制住了局面。邓艾还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很多老部下给他喊冤,要求给老领导平反。卫瓘当然知道邓艾是被冤枉的。他立刻派田续去追赶押送邓艾的囚车。

      妹子,你可知,这田续跟邓艾是什么交情?当年邓艾进攻江由,田续领兵未能及时跟上,差点被邓艾斩首。田续果然不负卫瓘所望,在绵竹三造亭,追上了囚车。斩杀了邓艾父子,报了当年江由之辱。

      卫瓘为什么非要邓艾死?因为钟会诬陷邓艾谋反,邓艾就能被定成谋反。这些老江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蒙骗。邓艾必须谋反。因为卫瓘之流需要他谋反。让邓艾洗刷了污名,会不会被打击报复?会不会断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卫瓘不敢赌。

      多少年后的今天,卫瓘,自己,跟邓艾一个下场。司马玮安排荣晦去执刀,配方,换汤不换药。

      这个热闹,我不想看了。谁还谁清白?朗朗乾坤,谁敢说自己绝对无辜?此刻,邓艾的后人,如在人群中,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拍手叫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在街头,人来人往,咱们五斗小民,一生奔波,所求不过也就是眼前的吃喝住行,现世安稳。
      站在街头,竟然发现,无处可去。
      我无处可去。

      信马由缰。心随身动。
      竹林深处的木屋,嵇康先生在时,那曾经是我心里的避世港湾。
      门虚掩着。是已废弃了吧。

      推门而入。一把刀抵住脖颈。
      “年宋!”我有点恍惚,是年宋、石武和几个平日跟在石崇身边的护卫,看着都是脸熟。“他在?”我指指里面。
      年宋拦着不让我进。这种不期而遇,难道不是惊喜?看他俩神情闪烁。这很反常。惊喜变惊吓?
      “别为难我。”年宋说,“喝了两天了。大人这会儿肯定不想见你。”
      你主子怎么了?嗑药了?自残了?欺负人家小姑娘了?世说新语里讲过,阮籍最爱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这个世界里,自诩风流的名士们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借药癫狂,聚众霍乱,流氓当脱俗。谢鲲借酒耍流氓,调戏邻居的女儿,被人打落两颗大门牙。大家笑话他,他骄傲的说,“犹不废我啸歌。”

      火腾得就起来了。我非要进去看看。“你给我起开!”
      是杀气太重吗?年宋立刻慌了,“你别去。听我一句劝,真别去。”
      一把推开他,往内堂走。
      “给大人留点颜面。大人肯定不愿意现在见你。”年宋压低声音,硬按着我的胳膊。
      “再说一遍,你给我起开!”走进内堂,没有人。“人呢?!”
      “在,在,在,后院。”

      不做有为青年,不装大尾巴狼了?!开始玩儿西晋“美学”艺术了?!

      竹林中,一眼看见醉生梦死的人。酒坛之中,舔伤的小兽。
      一个人。
      我盯着他。他抬眼,看着我,傻笑。

      这心酸的模样,跟刚刚自己脑补的画面,完全南辕北辙。火发得是有点儿过了。
      年宋很为难,低声,“跟你说不见,你偏不信。非要看主子落魄模样。就记住主子盖世英雄,不好吗?”
      我去,就你懂他?!
      “滚远点儿!”佯装愤怒,掩饰内心的尴尬。
      我刚刚是不是有点儿像妒妇?摇过这个念头。我这是来管孙子的。

      他冲着我傻笑。想起身,却跌坐在地上。
      酒气熏天,看这怂样,一股无名火,又升起来。
      “你给我起来!”你那不可一世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势都哪里去了。区区几场成败,不至于就这样颓废了吧?!“你不是赢了吗?怎么没完全照着你的剧本赢就这么不开心?”上手去拽他,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多少人指望着你,你凭什么在这里狗着?”
      他仰望着我,“你也指望着我吗?”
      “我当然指望着你!你给我起来!”
      “你骗我。你不指望我。”他眼里的星星暗淡,继续找酒喝。“哪个宫女不盼着出宫日,你不盼。你从没把我当你的依靠。”
      “说什么傻话,我不盼,我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若是盼,你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喝了两天,看来脑子也没糊涂。“你骗我。你总是骗我。你一直骗我。”还是喝糊涂了。
      “少废话!你给我起来!地上寒气重。”

      太沉了,我根本拉不动他。“绿珠,我起不来了。”明明满眼悲伤,却见人就傻笑。“我上不了岸了。”
      “那就不上岸了。岸上有什么?是香车还是美酒美人,非得上岸?咱不上岸了,咱就在水里扑腾。”
      “我累了,扑腾不动了……”
      “累了?那就找块浮板,随波飘一会儿。等有力气了,咱们再扑腾。”

      他黯然道,“从任命司马亮为太宰那一刻起,司马玮的结局就定了。”

      回想起来,从那夜在华林园向司马衷第一次呈上官员任命方案时,晾着司马玮,布局就已经开始了。能理解的。论血缘,司马玮是武帝的儿子、司马衷的弟弟。论威望,管辖长江中游兵马大权,名满天下。论能力,勇猛果断,“性开济好施,能得众心”,人缘威望都不错。论功勋,楚王是倒杨行动中第一个亮明立场坚定支持贾南风的,是贾南风的第一功臣。他最大的问题是他太年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杀光杀尽,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顾人心,只从一己私利,这样的人,掌握生杀大权,是非常可怕的。”你这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举报,任你是贾南风的谁,你都死透了。看样子,还是喝醉了。

      “我是不是错了?绿珠,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不是你的错。”

      酒这么烈。
      他喝得太醉了。
      石崇,在漫漫人生长河里,偶尔,我也会怀疑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思来想去,因为知道没有意义而觉得扫兴。可如果,你活得足够久,自己也会宽慰自己,其实有没有意义,扫不扫兴,也没有什么。

      依靠着树干,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支撑着两个人重量。几个时辰下来,胳膊已经麻了,老腰已经僵了。他的胳膊勒紧我的脖子,卡着我不好呼吸。在他的世界里,能得几个时辰的安心,是奢求。看他酒醉安然,我忍了。

      眼见竹林漫上残阳,微凉。

      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醒醒啦。”我轻拍着他, “你再不松手,我小命没了”。
      “浮板,话怎么这么多。”他睁开眼,嘴里嘟哝着,赶忙松开手。
      “给你扶着,没说让你卡着。”浑身酸痛。“我这老腰啊,不会就这么过劳损了吧。”
      他像扶孕妇一样,搀扶起我。“来,我扶着。放心,残了没事儿,我对你负责。”
      “不劳您大驾。咱江湖靠自救。”腿麻了,站起来太猛,直接跌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他举着双手,挑眉,看我。
      “诚心的是不是?!”
      “你这么厉害的女人。我一个文弱书生,我能干什么呀?不过是,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我就是心太软。

      他仔细端详我,认真地说,“有人跟我说,你是妖。十年后,我必因你而死。让我最好是现在就杀了你。”
      其实多醉一会儿挺好的。酒醒了,一点儿也不可爱。“被你们识破了?”我收起嬉皮笑脸,“凡人大多眼皮子浅薄。既然被识破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是妖,不是人。我要修行,要长生不老,要成仙。女妖找男人,真的太容易了,遍地都是。石崇啊,我这千年道行却肯在你这里伏低做小,你觉得我所谓何求?”
      “所谓何求?”
      “所求也不过是找个一心人,日出相伴,日落相随。”
      “是我说过的话。”他眯起眼睛。“原来你对我这么上心?”
      “有时候妖比人强,是不是?贤淑坚贞乃我本色。我就爱人间美貌少年郎。不用怀疑,我主要是贪图你的美色。”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最擅长。“来,给老妖我,笑一个。”
      “贤淑坚贞?我知道你这老妖擅长什么了。”他伸手掐我的脸,“是不是有点太厚了。”
      “把我哄好了,想要什么要不到?是不是?是不是?傻子,这个账,是不是很好算?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我伸手掐他的脸。“所以说,不如,考虑考虑跟我混吧。毕竟我是神婆。”

      一直送我到宫门口。
      “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
      他酒醒得比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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