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那会儿天色已经将要入夜了，云哉望一眼山路，说了句要等日落时花灯才好看，磨磨蹭蹭，却还是被我拽着下了山。

　　而在路上的时候，他虽如平时一样少话，却时不时地会看我两眼。有时视线同我对上了，便迅速移开；反复几次后，我终于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顿了顿，踌躇一下，竟然点点头。

　　然后他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里，让我伸手。

　　我伸出手，一块温热的玉落在我掌心。

　　日色将落尽，山间昏暗，我垂眸看着那块玉，指腹摩挲过刻在其上的纹路，是我此前不能再熟悉的两个字。

　　我说：“你怎么把它赎回来了？”

　　他牵起承远继续走，回道：“我找你的时候问过玉石当铺的掌柜，她说你去那儿当了块玉，我一猜便是这个。”

　　我心中一暖。当时心情极差，赌着气就把玉给卖了，他花银子赎回来，却还交到我手中。

　　我问：“这本来就是你的，你不收回去吗？”

　　他看我一眼：“你若实在不喜欢，也可以还给我。”

　　我连忙将玉挂回手腕上，呛他一句：“那不行，下回缺钱了还能卖呢。”

　　承远也凑一句：“这个能卖多钱呀？能买几盒糖呀？”

　　云哉的怨念终于有了地儿发解，抬手便“咚”一下敲上了承远的脑壳。

　　有句诗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 ，星如雨。

　　我们走到山下时，夜色正好降临。花灯琳琅，游人如织，处处是烟火气。

　　街上走过去一路都是摊子，卖的东西也都千篇一律：糖人、灯笼、面具、人偶；人偶、面具、灯笼、糖人。

　　我原本不喜欢这类东西，只是出来图个热闹。小承远就不一样了，拎起这个要买，指着那个想吃，把云哉的外衣都快扯落肩膀了。

　　我笑了他一路，趁着他又被承远拽去看剪纸的时候，我在他背后的摊子前选了个狐狸面具，戴起来去拍他。

　　他回头看见我，我说：“猜猜我是谁？”

　　“……”他面无波澜，甚至有些疲惫：“怎么又多出来个承远。”

　　我见他跟个奶娘似的，忍不住又笑了他两声，转回去也给承远选了个一样的小狐狸，从背后忽然给他戴上。

　　小团子眼前一黑，笨手笨脚地抓着我衣袖，另一只手抱着麦芽糖，说：“我看不见了，这糖怎么还害眼睛呢。”

　　那面具歪在一侧，把他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边，跟个小猪似的。我笑得喘不上气，余光瞧见云哉无言地一手抚在额上，走过来给他把面具戴好。

　　承远嗦了一路的糖，像是醉了似的，晕乎乎地抬头看我，咧了咧嘴：“暗香姐姐变成狐狸了。”

　　又把自己的面具扒下来看，嘟囔道：“我也变成狐狸啦。”

　　云哉头上的青筋一跳，把他拉过来，低声说：“这孩子一吃糖就犯迷糊。”

　　摊主刚收过我手里的钱，笑了句承远：“你们家这小子真好看。”

　　她这话竟是对我说的，我偏头瞧见云哉一瞬间飘红的耳朵，歹念大起，一手牵起承远，一手去挽云哉，回道：“那确实。”

　　小秃子又舔了一口糖，两个脸蛋红得像喝了酒，傻呵呵地回头对摊主说：“我们家暗香姐姐也好看。”

　　我也像是醉了，竟然接过承远的话，去问云哉：“好看吗？”

　　他的手依然被我挽着，尝试挣脱却以失败告终。静了静，像是存心报复，侧过脸认真看着我，眼中映着满街灯火，似星河入夜。

　　他缓缓说：“好看。”

　　我竟被他盯得败下阵来，当即放开他的手，腹诽他不识好歹，去牵承远的小爪子。

　　小团子忽然被我牵起来，晕乎乎地转过来看我，大声说：“暗香姐姐，你的脸怎么也红了呀？”

　　我皮笑肉不笑地瞪他：“我穿多了，热得慌。”

　　云哉在旁边嗤地笑了一声。

　　长街走到尽头后，人反而多了。

　　向左走有一处空地，移过遮挡视线的矮墙，一棵挂满灯笼与字条的大榕树坐落在眼中。

　　云哉看见人多，原本想绕去别处，我盯着那棵树却挪不动眼睛，并暗中撺掇承远牵住他：“远远，你看那树好看不？”

　　承远咬着桂花糕，满嘴的糖渍，果真去拽云哉：“师父别走嘛。”

　　云哉虽然依了他没再往远了走，却也半晌没动，看着我道：“这是……姻缘树。”

　　我听出他避讳的意思，一时心中发闷，却指向人群，笑着回他：“谁同你说姻缘树只能小情侣去的，你看那儿不是有朋友一块挂祝福吗。”

　　他仍然站着，承远晕乎乎地拉他去树底下，却半步也拽他不动。

　　他面上没有犹豫或迟疑，只是站着，也不理我，也不吭声，眉眼神情淡得像长街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

　　我忽然有点难过，低声问他：“云哉。”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连朋友也不算？”

　　他竟然愣了一下，有些错愕，在承远的闹腾中微微垂眸，说：“我只是觉得，对你来说可能……不太合适。”

　　什么不合适？和他走近了开始避讳了，当初又是谁先招惹上我的？

　　“我没觉得不合适。”我立刻回他，却又觉得自己好笑。周围来往着不少成双成对的人，把心愿与祝福写在纸条上，又挂在缀满花灯的树上。我眼中发热，转头瞧见附近有家小茶馆，撂了句：“不写拉倒。”就独自过去了。

　　他竟然也没跟过来。我一路的好心情也像是被泼了杯苦涩的茶水，一进茶馆冷着脸坐下，对着问我喝铁观音还是龙井的店家一挑眉头，说：“上酒来。”

　　店家深吸一口气，刚摆出一副要和我说道的架势，目光甫一落在我手臂缠着的绷带和手背上的刀伤，立刻闭了嘴，真的转身取酒去了。

　　店家提来的是花雕酒，我拎起来刚倒满碗沿，云哉牵着承远过来了，并坐在我对面。

　　承远刚咬了半口糖葫芦，见我碗中的酒，像是没闻见酒气似的，说：“我也渴了，我也要喝水。”

　　云哉把他伸出去的手捉回来，打发他自个去同店家点茶水。随后看了我一会，淡声道：“你伤没好透呢。”

　　我没理他，端着碗就往嘴边凑。几口辛辣下肚之后，我脸上热了起来，笑着回他：“管这么多，我同你熟吗？”

　　“……”

　　他顿了顿：“我不是那个意思。”又说，“你要是心中不痛快，骂我便是。”

　　我笑了一声，心想我能骂他什么，说道：“你不是哪个意思？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可从来没猜透过。”

　　我从前酒量还不错，只是因为不喜欢浓烈的辛辣气，一直喝得少。这会子却觉得这种浓烈倒也能让人一时舍弃不少东西，光想着胃里烧得疼，心中的燥郁便无暇照顾了。

　　我一碗尽了又倒一碗，他在对面看着我，不出声不阻止，只皱着眉。花雕酒入吼炽烈，后劲也逼人，等到承远拎着茶回来时，我枕着一只手臂，盯着还剩一般的坛子不停地冲头晕。

　　我闭上眼缓了一会儿，伸手再去摸碗，手却在桌子上拍空了好几处。抬眼一看，云哉直接把我的碗和酒坛一起搁到了隔壁桌，正对承远说：“你暗香姐姐喝醉了，今天先回去吧。”

　　承远虽然吃糖吃得晕乎，两盏茶水下来也清醒了不少，看着他师父认真的脸色，一时也没嚷嚷着要继续玩。倒是我闻言直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那你们回去，我先走了。”

　　他看我一眼，交了些银子给承远，让他先去付清茶水和酒钱。随即起身过来扶我，叹了口气：“你往哪里走？”

　　我说：“我回暗香去。”

　　他竟然笑了笑，说：“你要是真能回去，我倒也放心。”

　　我自己提起暗香，便又想起自己当时被赶出去的惨状，再加上原本心口就堵得厉害，我看着他无奈的笑，忽然觉得无比委屈，两道泪就落了下来。

　　我说：“你就是想我走的对不对？”

　　承远恰好拿了找钱回来，一蹦一跳的小脚步在看见我时猛然一顿，从不曾见过这种场面的他怯怯地躲去云哉身后，又探出半张脸担忧地看我，小声问道：“暗香姐姐怎么啦？”

　　我被云哉拽着袖子，哭得直吸鼻子。他颇为头疼地看看我，又看看承远，最后一边仍然拽着我，一边俯身对承远说：“阿远要不然先自己回去，你暗香姐姐不高兴，我先哄哄她，晚点回去。”

　　承远脚尖碾着地，背着手，扭捏了好一会，直到云哉答应明晚还带他出来玩，这才兴高采烈地拿着剩下的银子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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