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肖逊在两个人的跟前站定，一点都没有章麟口中打他妈的那股混劲儿，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好欺负的感觉，又瘦又小，个儿还不算高。
　　白希以前在老吴办公室见着过肖逊几面，穿着校服的时候还看不太出来，一放到外面，尤其是向他们走来的这短短几秒钟，一个人的心里是否有底气就能立刻看出来。
　　有底气的人可以目不斜视，脚下一踩一个瓷实，那种心里不慌一看就能看出来。
　　可要是没底气的人，眼神就会不坚定，往四处飘飘然的，跟小孩认生一样，生怕会被人注意到。
　　肖逊就是个典型，穿着掉色的衬衫，和一条肯定不是设计破洞的牛仔裤，低着脑袋双手交着互相搓，眼睛警惕的四处瞄。
　　白希抱起了胳膊，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刚刚丢了1200还闹得全校沸沸扬扬的小孩，发现跟他妈妈其实挺像的，一看就是娘俩，有种骨子里的怯。
　　“苏老师，白老师。”肖逊走到了两人面前，还是不敢把头抬起来跟人对视。
　　“嗯，肖逊。”苏蔻点点头。
　　白希也点了点。
　　“进吧。”苏蔻说，带头转身往门里走。
　　白希上前一步和他并排，扭脸冲肖逊使了个眼神，走吧。
　　肖逊点头跟上。

　　这条街上的整体装修都还挺落后的，楼都不怎么高，散落在街边上有一堆乱糟糟的垃圾桶。街边的小馆子里熏着热气，空调除了声儿响一点用都管不了。
　　这些店都很老了，店里的老板五十岁以下的都少见，一般都是跟自己家人一块开的，拖家带口做买卖，菜品也是私房菜，各有各的味道。
　　这家房管是苏蔻自己选的，当年老许喜欢来这作心理疏导，他和白希两人都接受过，记忆深刻。门口是两张帘子，应该是为了挡蚊子和热气，苏蔻抬手撩开的时候，哗啦一声特别像收保护费的，店内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打量。
　　白希在后面笑了笑，拿出全身的好教养，才把苏蔻给定的挑事基调正过来。
　　为什么不给教师配证件，白希心里想，拿出来一亮，也高低不会被看成是□□上的事茬儿。

　　提前订好的位置是在窗边，抬眼望出去就是地地道道的市井气息，大中午的还有人走动，估计是趁老伴出去买菜时坐在门口下两个回合的棋。
　　肖逊看窗外看的出了神，几只狗追着叫着跑过，在平凡里卷起颗颗尘埃。
　　店里有大哥开玩笑：“这狗还真是活氛，我一礼拜在这吃两回，回回都能看见这几只狗追着乱咬。”
　　另外一大哥回他：“是，旁边那家顿顿给摆吃的，谁抢到叼嘴里，其他狗就追着它跑。”
　　“呵！都成了精了！”有人起哄。
　　“还真是……”白希不禁感叹，“这条街一点都没变啊。”
　　苏蔻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肖逊突然起了劲头，他说：“是啊！这条街上的狗一直这么玩。”
　　白希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肖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听我妈说的。”
　　白希眯起了眼，扬起了点下巴：“你妈不是外地来的吗。”
　　肖逊不说话了。
　　苏蔻拿胳膊肘顶他一下。

　　菜陆续上齐了，刚炒出锅的，还冒着热气。
　　苏蔻本来说是要带肖逊去吃披萨，结果肖逊妈妈说地方太远，来回耗费时间影响复习，苏蔻点头应下了。
　　肖逊吃相跟他妈妈倒是挺像，估计不是太饿闹的，是天生就这样。
　　苏蔻拿筷子夹了点在自己碗里，但是没吃，叼着根烟看出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希碰了碰他撑在椅子上的手背，苏蔻扭回头看着他，白希没有声音的比划口型，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苏蔻抿平了嘴角，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肖逊的生龙活虎回来了，脸上摆出殷勤的笑，一筷子夹了块红烧肉递进苏蔻碗里，说：“苏老师您怎么不吃啊？”
　　苏蔻转向他，向半空中倾斜四十五吐了口烟，“你们吴老师都跟你说什么了？”
　　肖逊愣了愣，笑了，“没说什么，就一直在劝我供出幕后主使，认准了钱是麟子偷的。”
　　苏蔻扫了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什么？”肖逊吃了块肉。
　　“然后你跟他怎么说的。”苏蔻问，“你不是一口咬定是自己丢的吗？”
　　“对啊，”肖逊嚼了嚼，“就是我自己丢的，没人偷。”
　　苏蔻眯缝了一下眼，看着他，“可你就是不愿意找回来，对么？”
　　肖逊稍微停下了几秒，又动了起来，“我忘了丢在哪了。”
　　苏蔻再次吐了口烟，看白色的颗粒物渐渐消散在半空中，变得无影无踪。
　　“其实谁也没丢钱吧。”他问。
　　肖逊脸色肉眼可见的拉下来一个刹那，变的非常不好。
　　苏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静静的等了半分钟。
　　白希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他突然觉得两个人打配合的感觉非常好。
　　他负责平静装逼，苏蔻负责其他。

　　肖逊这饭也吃不下了，筷子停留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慌里慌张。
　　苏蔻不紧不慢的把烟掐了，在烟灰缸里转着拧了拧，最后一缕灰色的烟渐渐升空。苏蔻盯着他看了几秒，舌头在两排整齐的牙齿上轮流舔了一遍。
　　“吃啊，”苏蔻晾着他，“怎么不吃。”
　　肖逊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苏蔻跟白希对视了一眼，然后分开，白希从包里掏出个信封。
　　“这是1200。”白希递给肖逊。
　　肖逊不说话，也不接，白希的手悬在半空。
　　气氛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僵持了几秒钟，白希也不觉得尴尬，又等了一会儿后，手放下去端端正正的摆到了腿上。
　　苏蔻夹了一筷子菜，又喝了口汤，手指夹起餐纸巾放到嘴边上擦了擦。
　　“一千二，拿去给你妈妈，”苏蔻说，“我知道很重要，没了不行，没了会要命。先把该补的窟窿补上，哄好你妈妈，听话。”
　　肖逊手指颤了几颤，抬起头望向苏蔻，声音都在抖，“我……我不能要……”
　　“为什么？”苏蔻有些意外。
　　白希也抬起头看向他。
　　肖逊很慌张的将两只手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嘴巴开开合合，想说又不能说。
　　苏蔻意味深长的啊了一声，换来肖逊更慌更凶狠的反应，蹭的一下站起来，手掌还在桌面狠狠的拍了一下。
　　白希的眸子立刻闪了一下，腰板瞬间挺直了，手伸下去按住了苏蔻的。
　　苏蔻冲他淡淡一笑，那嘴型比划道，没事。
　　白希皱着眉头望向他。
　　苏蔻这回没理他，后背向后一靠，贴上了椅子靠背，“你爸爸不是到现在都起不来床吗？”
　　肖逊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整个人在轻轻颤抖，一呼一吸很是急躁，肩膀抖。
　　苏蔻没什么反应，只是抱着胳膊静静的看着他。
　　“是……”肖逊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了下来，“我爸腿动不了，一直躺着起不来。”
　　白希也松了一口气，这就应该算没事了吧。
　　怎么搞得这么紧张，白希笑了笑，他一个学生能干什么啊。
　　可能是谈了恋爱以后人就变小心了。
　　毕竟身后还有一个人在啊。
　　苏蔻反手在他手背上捏了捏，带有安抚的意味，叫白希心里暖乎乎的。
　　做帅气老大背后的男人。

　　“我没说要问这笔钱对你们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苏蔻说，“我也没说要问你和你妈这一通下来等到真拿到钱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反应。你家里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了点儿，心里也没有个评判说我把这钱拿出来交给你应不应该，更别提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你没准需要，而你是我学生。”
　　肖逊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头与苏蔻对视，苏蔻也不怵，淡淡的回视，眼里不曾夹杂任何一点别的什么情绪。
　　“我……”肖逊说话带了点鼻音，“这钱我真不能要，苏老师……”
　　苏蔻点了点头，抱着胳膊身子往前一倾，“为什么？”
　　肖逊不说话。
　　苏蔻又说，“你从来没带学校里过一千二，也没人偷过一千二，我暂且把这笔钱理解为救命钱。你妈妈带着你去学校闹，是不是也是摸准了你们吴老师的脾气，也摸准了这事不好查，到最后只能由老师出这笔钱交到你手上？”
　　肖逊还是不说话，头垂得越来越低，苏蔻也不管，就这么望着他自己说自己的。
　　“那为什么我今天把钱带来想要给你，你还不要？”他顿了顿，继续道，“在学校你跟章麟他们还不错，也舍得给朋友花钱，你家又不富裕，你妈妈怎么不阻止你啊……”
　　“你到底怕，还是不怕你妈？”苏蔻问，声音冷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肖逊慢慢抬起头来，表情很复杂：“我……”
　　“你怕。”苏蔻说，很笃定，“但那天校门口的那个巴掌又是怎么回事？”
　　肖逊脸色越来越差，从本来的瘦弱干黄变成了营养不良。
　　“你明明知道你妈究竟打算怎么做，但还是选择了不说，这不是怕是什么？”苏蔻身子向前倾，鞋跟在桌子底下有节奏的敲打地面，“在学校你又不是没机会，只要站出来澄清就好了，单独面对老吴的时候也没问题，只要说一句‘没人丢钱也没人偷钱，这件事是我妈瞎编的’就好了，但为什么不说呢？”
　　白希侧过脸看着苏蔻，突然想凑够过去狠狠的亲上一口。
　　逼供的时候怎么这么迷人……
　　苏蔻感受不到身旁那道炙热的目光，全身上下的注意力全放到了面前这个叫肖逊的孩子身上，“难不成是怕她会跟学校说些什么吗？”
　　肖逊登时瞪大了眼。
　　“看来是了，”苏蔻往后一靠，椅背承受不住的晃了晃，想了几秒钟。
　　肖逊呼吸开始变的急促，嘴唇发白。
　　“怕告诉学校你喜欢男人吗？”苏蔻眯起了眼睛。
　　肖逊那一整张脸霎时变得苍白。

　　“操。”苏蔻骂了一句，白希转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他问。
　　“老吴骂我太冲动，干什么事都不跟他商量。”苏蔻抱着手机抱怨，眉头紧紧的皱着，看得出来很委屈。
　　白希乐了，伸手在他后背上搓了搓，“我可不这么认为。”
　　苏蔻把手机揣回了裤兜里，把脸扭向白希，眯缝了下眼，“你觉得我做的怎么样？”
　　“嗯……”白希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两顿饭我都没怎么好好听，光看你去了。”
　　苏蔻勾了勾嘴角，“狗嘴。”
　　“哎！”白希笑了，“有病么！”
　　苏蔻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痛痛快快的打了个哈欠，“啊——这事可算是完了，我觉的我处理的挺好的，目前还没发现什么不行的地方……肖逊也答应我要回来上学了，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这时间他耽误不起。”
　　“是，”白希说，“你也带高三了，第一届啊，好好表现，拿奖金，做嫁妆。”
　　苏蔻冷哼一声，“狗屁嫁妆。”
　　白希一甩胳膊搂上苏蔻的肩膀，夏末的风还是挺凉的，但不冷，擦着皮肤过的时候很舒服，不冷不热，他能把整个人都贴苏蔻身上。
　　“太软了你也，”白希伸手捏了捏苏蔻的耳垂儿，“肖逊这件事就算这么结束了啊，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关他妈关学校的都没什么事，他们自己决定。”
　　“所以说咱俩还真是幸运啊！”白希紧了紧箍在苏蔻肩膀上的手。
　　苏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余光稍微瞥到了白希那只越来越不要命的胳膊，腿一蹬往后一撤就要跑，白希搂着他不让他动。
　　“大街上呢！”苏蔻喊，“想让多少人看见您就直说吧！我给你弄个公屏过来放多好呢咱俩明天就得上头条！”
　　白希搂着他就开始笑，腰都直不起来，“你喊，你再喊，你再喊试试会有多少人听见！”
　　“妈的，”苏蔻咬住了牙，也没管白希，就任由他这么挂着。
　　白希很轻松的笑了笑，又用手指在苏蔻耳垂上捏了几下，“十一你打算怎么过啊？”
　　苏蔻啧了一声，头往反方向偏了偏。
　　“我本来说是让我大学室友过来玩几天，”苏蔻说，“但现在估计不行了。”
　　白希摆出一脸吃惊的样子望向他，嘴张的老大，“室友？男的？”
　　“废话，”苏蔻白了他一眼，“大学宿舍六个人，我跟他关系最铁，这么多年了。”
　　“我操。”白希瞪着眼珠子骂了一句，没过一会又骂了一句，“我操。”
　　“有病啊，”苏蔻看着他，“有病就去治，我给报销，直走右拐打车慢走不送。”
　　“操。”白希都给气笑了，“我他妈吃着醋呢看不出来吗！”
　　苏蔻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就你那醋吃的，还能再狗点吗？我都看不出诚意来，换个人早把你打死了，活到二十六也真算是奇迹……”
　　“靠！”白希笑了起来，“真的很假吗！我还觉得很想真的呢！”
　　苏蔻满脸没眼看，把头转向了一边，“咱俩多少年没见过面你心里没点数吗，我要是早能放下现在就没你什么事了……当然，在你那我也没醋可吃，你要是也早放下我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白希愣了愣，一股热气喷在苏蔻耳朵上，越熏越红，“对哦。”
　　“对哦个屁。”苏蔻还冷着脸，“所以说啊，要是错开了一点，咱俩都不会是现在的咱俩。”
　　白希笑了笑，手隔着衬衫在苏蔻后背上狠狠的搓了搓，说不准到底是苦涩还是心疼什么的。
　　苏蔻往他这边稍稍靠了点过来，轻轻叹了口气，“不矫情，不是那年纪，也不是那故事。”
　　白希深吸一口气，把慌神了的呼吸压回去，“我赔给你。”
　　苏蔻看向他，好一会才把眼里的柔软藏进去，“还赔什么啊……你能回来就已经是我上辈子拯救世界的奖励了，我还要什么。”
　　白希彻底忍不住了，嘴里呼出的气都变了调，恨不得当街就把苏蔻揉碎了捧在怀里，怎么看怎么亲都不够，这个温温热热的人自己算是错过了几年。
　　“白希。”苏蔻叫他，“以前那些事我是真的不愿意提起来，太矫情了，包括你当初为什么话也不说消息也不留就出了国，我一直不问不是我不想知道，我是真的很难过那道坎。”
　　白希用力笑了笑，嗓子有些发干。
　　苏蔻看了他一眼，把额头凑到脖子侧面轻轻蹭了蹭，“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我看的出来，别跟我装。”
　　白希收住了笑容，眼里的心疼轻而易举就流出来了。
　　“别心疼我，”苏蔻轻叹一声，“用不着，再说你也很委屈啊。”
　　“我不委屈。”白希哑着声音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苏蔻说，“在我面前别卖力气表现的能说会道的，我不爱看。”
　　“行，”白希干巴巴的笑笑，“你也别在我面前装坚强，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啊。”
　　苏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白希手垂下去，干脆直接把苏蔻垂落在身侧的手牵在手里，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捏着，“想什么呢。”
　　苏蔻舔了舔嘴唇，眯起了眼睛，“想找个地方亲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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