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都一饷》

　　意识到这一点，我怀着无比的欣喜审视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上天的这个眷顾也仅仅是眷顾而已。在学院常常听到一句话——文学院不培养作家。平时课上学的东西确实和写作没什么关系。我们学的是文学评论——简言之就是有理有据地批评人。批评写作者，批评作品。
　　写论文让我常常陷入一种困境——说别人说地头头是道，有本事你去写呀，你能写得比人家好？
　　经典作品不必说了，动辄四五十万的巨幅长篇就让我生畏。没有十足的毅力，没有足够的积淀，绝对写不出来。看得多了也发现，国内的当代经典都笼罩着□□后的伤痕色彩，教授也差不多和作家们是同龄人，他们认真地把那些泛着血痕的伤疤揭开阐释。我们理解，我们尊重。但必须得原谅我们不能感同身受。
　　我们不想那么阴鸷地生活，没有被伤害或许是一种幸运，这种幸运也让我们无法切身地感受到疼痛。这并非忘记、也并非原谅，只是理解。说理解好像也不对。我们知道。Ok，够了。我们知道了。了解了就够了不是吗？请容许我们快乐一点吧。难道还要把痛苦的感受一直传承下去吗。这不是没有历史观的放任自流。向好，希望更好，不是一种错吧？
　　年轻人的心是浮动的，追随时尚的。相比于沉重的经典，大家更喜欢研究网络作品。IP的盛行也扩充了小说评论的视野——影视化分析。我时时警惕网络作品的轻浮，却也因难以贴近时代的经典作品陷入苦闷。黑和白，南和北，不应是水火不容鱼死网破的对峙。渐进、过渡、更迭，才是最真实最恰当的存在。
　　这并非我一时就想通的。亏了圣教授——一位自得其乐又带众生乐之为乐的老师。生命的车道里需要很多光，那光越有力量，前途越有希望，而那光自身也可借此冲出绝望。
　　圣教授总是语出惊人，常常让课堂空气充满苦涩微凉的爆笑。那份幽默是让人生爱的根本。
　　“同学们，大学四年一定要玩的开心点，你们之前已经度过了十几年非人的生活，大学毕业后还会有更多的负担，所以趁现在好好享受，抓紧时间谈恋爱”
　　“你们为什么把考试看得那么重要呢？你们脑子里为什么总想着好好学习呢？为什么不能想点开心的事情？想想和你喜欢的人手拉手一起散步”
　　“不要找文学系的女生谈恋爱，那些女生长得难看又清高，如果你和她们谈恋爱就准备着每天和她们谈卡夫卡吧”
　　“上次学校搞了个师生合唱比赛，领导没让我参加，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去，有我在他们就唱不了，我会在他们不唱的时候唱”
　　“我讨厌开会，领导不让我讲话。我不讲话我干什么呀？开个会不讲话奖励我一百块，还不够我来回的油钱，所以我基本不去开会。”
　　“我觉得男生打架是很正常的事情，有利于身体健康，为什么要处分呢？你没看动物世界里两个小狮子坐一块儿还打架呢，总不能让两个男生坐在一起谈哲学吧”
　　“你们这些年轻人，关心流行、时尚、绩点、未来工资的同时，也得多去关注理解一下文学作品。你们可能觉得那些狗东西没什么用，但十年、二十年后，你会感谢你在大学读的这些，它们真的不只是狗东西。”
　　……
　　这些玩笑话，像糖果，像清爽的空气，冲淡了压抑、无聊、冷漠的封锁，冲破了严肃、沉重、悲哀的禁锢。只要是圣教授的课，欢笑总是断不了的。课上很多问题的探讨打开了生命更多的维度。不能说那些话都是至上真理，但对年轻人而言，一句话就可成为划开迷雾的桨。
　　很多同学和老师关系都自然友好，而我总是怯生生的。心里惴惴不安的大概是大学以前高高在上的教师荣光，有时是低人一等的沉默，有时是不服气地躲着——一种我不觉得你说得对，但既然你非坚持你是对的那随你的沉默暴力。
　　圣教授的出现，更改了我的认识。没有人有资格颐指气使，国王也好平民也罢，生命应该是被平视的。那方讲台不该成为专制地位的象征，不该是真理唯一的发射平台。好的教育一定是互动的。
　　没有一板一眼的教条讲义，没有权威和标准答案，大家在教室里自由地发声。像是交心的朋友。能够让学生打开心扉坦诚相待的老师一定是有魔力的。学生爱戴他，信任他，相信老师可以像他理解尊重老师那样，得到老师的理解和尊重。不是每位老师都能办到的，灵魂工程师的品德能力修炼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长途跋涉都不一定能够企及的。心里有爱，灵魂里有能量才是最最重要的基础。
　　课上，我们一起研读《伤逝》。子君和涓生的故事虽然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但爱情的主题永远不会过时。圣教授引出话题，教室里就已经热和起来，关于此大家想说的话太多了，都无需诱导和动员。
　　一位短发女生，用着无比简洁利落的语气说：
　　“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悲剧说明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男性身上具备双重能量。他们既可以是唤醒女性的天使，也能成为毁掉女性的恶魔。涓生让子君知道了新文化新观念，子君有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新生命。但，爱情是多变的靠不住的这一条，子君和涓生似乎都不知情。地久天长的浪漫把戏在现实生活里根本不存在。但不一样的是，涓生可以继续在残忍的世间奋斗，而子君被抛弃后只能坠落。”
　　圣教授听后莞尔一笑，肯定短发女生说得不错的同时也补充道：
　　“谁说地久天长的浪漫在现实生活里不存在？我和你师母就是例子，虽然她吵架从来吵不过我，但我们还是地久天长的浪漫啊，怎么可以这样无视我们呢？”
　　大家哄堂大笑。接着一个男生开始分享他的想法：
　　“我觉得刚刚那位同学分析地挺好的，可是我从话里好像听到了一种对男性的埋怨。是涓生抛弃了子君，涓生应该为子君的丧生买单。好像是这样，大家都这样觉得是吧？我想说一个我切身的例子，我和女朋友谈了两年，然后分手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大家说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让你们理解我，你们说我渣也好坏也罢，事实就是最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很喜欢她，非常喜欢，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相处了两年，慢慢一切都变了，怎么看她怎么作，就是不喜欢了。所幸的是，她没有子君那么脆弱……”
　　男生说完后，我听到邻座的两个女孩絮絮低语：
　　“明明就是个渣男，还在这儿狡辩找同情”
　　“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还需要解释吗，真渣”
　　突然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这样的想望反而弄得我更加紧张。神经都被压迫着，不敢轻举妄动。气氛有点沉默了，圣教授便接着说：
　　“刚刚这两位同学说的都不错，女生站在子君的角度思考，男生站在涓生的角度思考，这样更有代入感，但大家没觉得有点问题吗？大家除了是男生女生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我们都是人。人为什么不站在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呢。包容、胸怀宽广，这是学文学的人起码的素质.”
　　圣教授的一席话让我再也装不住肚子里的东西了，我大胆地张开嘴，倾吐而出：
　　“我觉得《伤逝》的悲剧不只是子君和涓生的问题，那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悲剧。社会是动荡的，人的生存环境是不稳定的。不要说子君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连熟知新观念新道德的涓生也得失业。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和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没什么区别。子君没有力量承担起自己生命的份额，当两个人的生存压力都落在涓生身上后，一种不平衡的状态就已经存在。肚子都填不饱的两个人，哪儿还会有心思去琢磨如何更新爱情……
　　最近有个特别流行的字——‘渣’。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理解这个字的，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字，标准是什么，维度在哪里？是不是只要有异于常人的选择，只要有不被外界理解的行为，只要在恋爱关系中受了伤害，对方就是‘渣’？为什么那个人会那样做，为什么他要伤害你，一切都是有起因的。可能他在遇到你之前，也经历过些什么。当然，我不是说原谅一切，我是说，我们至少可以学会理解……”
　　圣教授说了几句总结的话语，下课铃声响起，那堂课便结束了。
　　没有什么标准答案。大家喜欢圣教授的课也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标准答案，只是因为他的课在不断地引导人思考，启发人放下偏执，看到更多的层面。在故事里学道理，在生活中用好道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