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权臣

　　宋禧上回见到宋淮的时候，他才五岁，小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容易忘事的时候，如今四年都过去了，她根本没指望，她的弟弟还能记得她。

　　五岁的宋淮只到宋禧腰部那么高，如今再看他，已经到她肩膀那么高了。

　　宋禧站在门口，她将眉头深揪着，心头一片酸涩，喉间梗得生疼，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内的少年睁大了眼睛将她看了许久，渐渐的，平静的眸子中终于染上点惊讶之色，他又上前了一步，问宋禧：“你是姐姐吗？”

　　宋禧咬住下唇，死命忍住眼泪，重重地点头。

　　她僵木着身子，浑浑噩噩地跨进了门槛，一步一步朝宋淮走去。

　　越走近，越能瞧清他的模样。

　　九岁的少年的面颊清瘦，腮上几乎没有一点肉，面上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显出点病态的苍白之色，一双眼睛却是漆黑漆黑的。

　　他看着宋禧，眼神犹自有些恍惚，仿佛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宋禧站到他的面前，凝神打量着他许久，一时语塞，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宋淮却渐渐回神，一双漆黑的眼睛逐渐亮了，白皙的面庞上也涌上些赤红之色，他小声地又唤了她一声：“姐姐。”

　　宋禧咬唇点头，她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伸手，想如从前那般摸摸他的头。
　　眼前的少年却不自觉地躲了一下，有点生疏不自在的模样。

　　宋禧的手一下子落在了空处，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小的时候宋淮是最黏她的，母后在后宫中事务繁多，不能时时照顾他，宋淮几乎是宋禧一手带大的，可是如今，四年过去了，这一对姐弟再见面，不想言语举止竟然陌生成至此！

　　宋禧抿紧着唇，低垂了头，一时间难受的手指都开始发麻了。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擦了擦泪湿的面孔，一径往篮子底层去翻，口中急道：“小淮，我给你带了点心来，是从前你最喜欢的金酱糕和鹅儿卷……”

　　点心是她一早叫人做好的，两大包，她小心地藏在了斗篷下头一路带来的。如今只怕已经没有热气了，她心中有点急：“可能有点凉了，但是没事，我给你热一下……”

　　“姐姐，”宋淮站在边上，看着她焦急的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声地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都不来看一看我？”

　　宋禧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惊讶地抬首看他。

　　静昙姑姑在她身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服，悄声告诉她：“没有人跟他说过你的事情。”

　　宋禧揪了脸色。

　　“我，我，”她语无伦次，大颗大颗的泪珠控制不住直往下掉，这个女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慌乱道，“我这几年，一直生病，养在宫外，没能回宫。”

　　宋淮上前一步，抓了她的右手问：“你生的什么病？手是怎么弄的？”

　　宋禧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从前她早已习惯了这手的模样，但是如今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展现在宋淮面前，她却觉得这手有些过于狰狞了。她不想让宋淮细看，于是将手挣出来，背到后头去，强笑道：“我的病已经好了，这手是在山上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一个山崖下头摔伤的，如今都已经好了。”

　　害怕宋淮再追问，宋禧赶紧转移了话题，忙将那两包点心从篮子最底下翻出来，说：“看，我给你带了点心，热一下就能吃了……”

　　话还没说完，宋禧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想起来，冷宫里头是没有灶火的。

　　宋淮看出宋禧的窘迫，于是伸手接了点心过来：“没关系，如今是夏天，天气热，糕点凉了也可以吃。”

　　宋禧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少年，那一瞬，她真心觉得，如今的宋淮变化也实在太大了，再没了当年活泼调皮的模样，年纪还小，却已经很成熟了，生疏有礼，也不怎么爱笑了。

　　宋禧难受地垂首，搓了半天手心，最终也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宋淮回身，将点心放在桌上。

　　宋禧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那个简陋的四角桌，然后问:“你在写字？”

　　宋淮点点头，回首看她，难得露出了个笑容来。

　　男孩笑起来很好看，会露出两颗小虎牙，尖尖的，少见的又有了些少年气：“姐姐，你来看看，你看我练的字，如今可算合格了？”

　　宋禧疑惑地上前，看向桌上的纸张，不由得便是一愣：“你是照着我给你的字帖练的？”

　　宋禧凝神看着上头熟悉的笔迹，是漂亮的簪花小楷，那是她当年的笔迹，可惜，如今的她再也写不出这样漂亮的小字了。

　　宋淮点点头:“就是你的字帖，我练了好多年。”他又问了一句：“姐姐，如今我的字可算合格了？”

　　宋禧怔怔地侧首看他，忽的想起四年前，她见宋淮最后一面的情况，当时只有五岁的宋淮淘气很，捉蛐蛐的时候将她养的一院子花草糟蹋个遍。宋禧气得罚他在屋子里禁足练字，不写到合格不放他出来，无论他如何撒泼打滚地哭闹她都不予理会。随后的第二日，宋禧便同父皇母后一道出宫去参加莲台寺的斋会。哪里知道那一去，她便再没回来，从此便是这一对姐弟时长四年的分离。

　　如今站到这里，宋禧未曾想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淮竟还记着这事！

　　她淡笑了一下，然后当真微俯身认真去检查桌上的几页字，这才发现如今宋淮的字早不是当年狗爬的模样，竟比原来的宋禧写得还好。

　　她惊讶地去望他。她还记得当年，五岁的宋淮可是个小霸王，吃个饭都要宫人跟在后头追着哄着，别说读书习字了，叫他在书案前坐上一刻钟都比杀了他还难。如今，不但字练得有模有样了，宋禧看了看他的桌案，竟连四书都开始读了起来。

　　“小淮，”宋禧低头沉默一时，然后抬眸去看他瘦骨嶙峋的侧脸和空荡荡的旧衣衫，她轻声开口，问，“你想出去吗？”

　　宋淮愣了一下，然后迷茫地问她：“出去？”

　　宋禧点点头：“出了皇宫，以后再没有人能欺负你，没有人能囚禁你，你想去哪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淮的眼神更迷茫了：“可是，这个很难啊，我从没见过有人能从冷宫中出去的。再说，因为我不是皇帝的血脉，他才将我关在这里的不是吗？他怎么可能放我出去。”

　　“你是！小淮，你是皇家血脉！你别听旁人的话。”她看着眼睛认真道。

　　宋淮垂了一下眸：“是不是的，这个又没办法验证，皇帝是不会让我出去的。”

　　宋禧看着他落寞的神色，心中也是难受的紧，她想了想，然后迟疑地抬手，慢慢地握住了少年消瘦的肩膀，她说：“小淮，你再给我点时间，我是长姐，我来想办法，你相信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宋淮看着她的眼睛，抿唇默不作声。

　　静昙站到门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忍不住进来提醒：“公主，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外头的人要换班了，得赶紧走了。”

　　宋淮推了推宋禧，小声道：“姐姐，你走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宋禧通红了一双眼睛，她沉沉地点头：“好，我先走了，你等我，我会救你的。”

　　“姐姐，”宋禧才走到门口，身后的少年忽然又开口唤住她，见她回首，宋淮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如果实在不成，你也不要勉强吧，我怕皇帝会迁怒你。”

　　宋禧站在门槛内，沉默地回望他，而后她忽然转身，大步走过去，半弯了腰，她一把抱住那个瘦削的少年，抱得很紧，她没说话，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随后她起身，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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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禧是一路掉着眼泪回到望舒馆的。

　　由于离得远，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了。

　　她的院子中，青石地砖全被露水打湿了，凉爽的很，花木枝头是早起的鸟儿叽喳之声，空气也是清凉清凉的，倒是怡人的很。

　　宋禧轻着步子走到石桌旁，然后她弯腰俯身，去看那个沉睡的男人。

　　男人身上披的衣衫已经被露水洇湿了，他还是以昨晚那个姿势侧首趴在桌上，就好似自从她走后，他便没换过睡姿。

　　男人的睫毛上湿漉漉地挑了点露珠，他深睡的时候，不似寻常那般严肃冷厉，眉目清澈舒展的模样显得有些无害。

　　宋禧看了一时，然后伸手挑了点他睫毛上的露珠。

　　熟睡的男人警觉地蹙了一下眉，然后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睛，再看到宋禧之后，双眸水色乍寒换暖。

　　宋禧笑着看他尚有些失神的眼睛，问：“睡得可好？”

　　韩戟揪着眉心，忽觉脖子后头生疼的，他怀疑昨晚他睡着之后，这个女人对他做了什么事情，本想质问她的，但是一抬头瞧见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仍同往常一般笑吟吟的，但是面色明显有些不太好，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将质问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你怎么了？”男人哑着嗓子问她，然后便伸手想摸她哭肿的眼睛。

　　宋禧却笑眯眯地伸手隔开了他的手臂：“没什么，昨晚做噩梦了，吓得哭了一夜，眼睛有些肿。韩大人既然醒了，便请回吧，本宫今日累了，不便伺候大人了。”

　　说着这个女人端着手缓缓地便回了寝室，顺便将寝室大门带上，阻隔了男人追寻的目光。

　　韩戟沉着脸色坐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睡了一觉，是哪里又惹到这位祖宗了，一大早的就阴阳怪气的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又拉不下面子再找那个女人问清楚，于是便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干生气。

　　魏晴是个狗腿的，她从内室里伸出脑袋来瞅了瞅院子里那个男人，然后蹬蹬地跑去厨房，叫人打来水给他洗漱了，又叫厨房送了早膳来摆了一桌子。

　　——看得宋禧在一旁直翻白眼。

　　韩戟不知是为了赌气还是什么原因，便是一早受了宋禧的气，他也不走，当真坐在院子中慢条斯理地用起了早餐来。

　　宋禧又不好再去赶他走，于是这二人便一个在院内一个在内室俱都气鼓鼓地用了早膳。

　　饭后，宋禧出门，一个眼神不看院内那个男人，她顺着游廊缓缓地往东边李书厌居住的院子走去。

　　韩戟原本就气，眼角余光一瞟女人去的方向，不由得面上又黑了三层。

　　宋禧不理会他，一径走入了李书厌的房间。

　　此时的李书厌正在桌旁用餐。

　　宋禧端着手款款走来，一双漆瞳笑吟吟的：“李先生，用膳呢？”

　　说完，她不待人邀请，便自顾自坐到了李书厌的对面，而后便直直地盯着他。

　　李书厌被她看得食不下咽，无奈地叹息：“公主又有何事？”

　　宋禧缓缓地移动目光，盯着他手中肉饼子，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实不相瞒先生，我宫中原本宫人就多，我又没几个月钱，内务处给我宫中的吃穿用物又多有克扣。从前我要养活这些个人就颇艰难，时常捉襟见肘的，如今又添了你这张嘴……”

　　她适时顿住，用“你懂了吧”的眼神去看李书厌。

　　李书厌在心中哀叹，既然养不活，你当初倒是别要啊。

　　“就连本宫今天早上都没吃肉，只清汤寡水喝了半碗粥，”宋禧又用犀利的眼神去盯他手中那半张肉饼子。

　　李书厌咬了块饼子在口中，咽不下去，梗在喉间，一时吞也不是，吐又不是。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头皮直发炸，他有种预感，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头了，他想自己在这个女人身边讨活，只怕比在皇帝面前当差还要艰难的多。

　　“公主有什么吩咐请直说吧，”他认命地将口中的肉饼嚼了几下吞下肚去。

　　宋禧揪着鬓边的长发，笑吟吟道：“先不忙，本宫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们组织中有多少人？都在什么地方？皇宫里头有几个？”

　　李书厌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又咬了一口肉饼：“这个我不能说，这是历代帝王才能知道的事。”

　　宋禧拿眼睛去瞪他：“我父皇都已经将你给我了，难道还不能告诉我吗？”

　　李书厌缓缓地摇头：“他可没将整个卫队全部给你。”

　　宋禧仍然瞪他：“我也姓宋，我也是皇家人，你们不就是护卫我们宋家的？难道也不能说？”

　　李书厌仍旧摇头。

　　宋禧被他气得不轻，脸色难看地坐在桌边生了一会儿闷气。

　　末了她扬起下巴，咬牙道：“算了，你不说便不说吧。既然我父皇已经将你赐给我了，我叫你帮我做件事总可以吧，不然，你就别再想吃我的饭了。”

　　李书厌叹息：“什么事？”

　　宋禧想了一下，而后，忽然凑近了些，她隔着桌子将李书厌打量了一时，才幽幽道：“听说你们这些人练的都是轻身功夫，最擅长隐匿，刺杀，追踪？我叫你帮我追踪一个人，该不难吧。”

　　李书厌挑眉：“什么人？”

　　宋禧却没立刻回答，她直起了腰身来，拿手指挠了挠下巴，又重新将李书厌打量了一番：“我得提醒你，那人功夫很好，据我看，该是在你之上的，你……可以吗？你可别暴露了。”

　　李书厌抿了一下唇，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太小看自己了，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但是他又从来不是什么争勇斗狠之人，遂轻叹道：“先说谁。”

　　宋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神神秘秘地道：“先生，还记得当日在峻兰池畔抱走小皇子的那个太监吗？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小皇子如今在什么地方吗？”

　　李书厌缓缓地顿住了手中的筷子，微微睁大了眼睛去看她。

　　……

　　韩戟在院子里用完早膳，还是不肯走。

　　他坐在桌边，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直往东跨院那边瞄。

　　瞄了半天，太阳都快升到正当头的时候，那个女人才终于施施然地端着手从回廊那头走回来，却仍是目不斜视的，直直地回了自己房间。

　　眼看着寝室的房门哐当一声从里头带上了，男人一张俊脸已经彻底冰封，方圆一里似乎都遭殃了，没有一个喘气的活物敢接近。

　　伍何抱着一摞文书从外头进来，却在前殿台阶上站住了，犹犹豫豫不敢靠前。

　　韩戟抬眸瞧见，没好气地喝了一声：“站那里做什么，还不拿过来。”

　　伍何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过来，将文书放到桌上，又翻出笔墨来，他犹豫道：“大人，您真的要在这里批公文吗？”

　　韩戟不理他，沉着脸色翻开一道文书，便闷不做声地垂眸批阅了起来，瞧那模样竟是要在这里跟这个女人死耗着。

　　伍何摸摸鼻子，不敢出声了，耸耸肩便缩到一边去了。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下头的宫人走路都是垫着脚尖绕着道的。

　　然而这样的安静很快便被人打破了，韩戟刚刚批完一叠折子，正揉着眉心，伸手去拿下一叠的时候，忽然从前殿传来了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

　　女声颇响亮，一路往后院而来：“姐姐，姐姐，你在哪？姐姐！”

　　韩戟觉得这个声音实在有些刺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抬眼便朝前边望去。

　　正见一个穿水红大袖衫的女孩从前殿奔来，一边跑一边激动地唤着她的姐姐。

　　在一眼瞧见院中的那尊大佛之后，那个女孩吓得一下子刹住了脚步，面色霎时都有些白了。

　　宋蓁来之前是没料到韩戟也在这里的。

　　远远瞧着他的面色铁青的样子，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吓得僵在了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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