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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华 (42)
十九世纪下半叶,鸦片战争过后十余年,中原道门于广州寻获黑家殭尸踪迹,迅速组成一支庞大势力讨伐黑太爷,但那场大战肇因广州商业复苏人口复杂,绵延数月仍未有斩获,主持讨伐战斗的道门不得不募集更多游方僧道加入。
年轻的司徒烛华在可有有无的情况下接受邀约,同意帮忙寻找黑家殭尸下落并擒拿妖物,但他习惯独自行动,因此未被编入小组。
城里转悠的修道者够多了,也没人对他解释黑家殭尸的细节,司徒烛华决定往乡下调查,只是跟一些老道士搭伙时将就听了一些情报,知道是能使法术的殭尸,领头的黑太爷恐怕有一千多年的道行,极为凶恶难缠,一般道士遇上他绝无活理。
这次大战的战略重点就在必须将黑太爷诱入阵法中,再以法宝克制,黑家殭尸不是单打独斗就能战胜的怪物。
经过一处村庄时,司徒烛华被骚动吸引,原来是两个年轻道士正逼问一个小姑娘,从他们自报的来历,司徒烛华隐约想起,好像是他以前不知在哪座山上磕头拜师学道的高人门下弟子。
收养司徒烛华的道士在他十五岁时仙逝,之后他便到处挂单求道,但也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上前一问,才知住在破茅屋的老妪与少女半个月前收留了疑似黑太爷的男子,得到一袋银元,两名道士想拿走钱作为证据调查,老妪不知好歹扑上来阻止,不慎脚软摔倒。
「两位道友怎知黑太爷的模样?」司徒烛华好奇问。
「咱门门内代代珍藏的卷轴,就是为了辨识这名老妖怪,此殭尸外表极为惑人醒目。」
前代曾有与黑太爷交战过的道士千辛万苦传下的机密记绿,只是门外弟子的司徒烛华自然不可能目睹。
但司徒烛华向他们要摹本,两人又支支吾吾推说没带身上。
这么有用的情报为何不公开呢?后来司徒烛华才知道,每个人都想私下擒住黑太爷,从他身上拷问到失传千年的道术机密,尤有甚者,将黑太爷降伏作使役之用,万一黑太爷真面目曝光,加上道门以人海战术与策略获胜,黑太爷几乎笃定是大门派的囊中之物,藏匿情报或许有望趁黑太爷伤重无力之际捡尾刀。
在司徒烛华看来,黑太爷传说倒是清楚点明一个事实,千年来正派没赢过这只老殭尸,换句话就是输了很多次,不知赔上多少人命,这样想过后又更不愿随名门大派行动了。
「问话也就罢了,为何强夺孤儿寡母的安家费,还对人家闺女对手动脚?」司徒烛华看了看一旁瘫软的老妪与又羞又惧的少女,还有佩剑道士手中的钱袋,那可是笔巨款。
那两名道士答不上来,倒是先出招攻向司徒烛华。
司徒烛华心想,虽然他不是正式弟子,也不好目睹行过师生之礼的老师名头被冒用,这两名不肖道士定是地痞流氓假扮,毫无悬念地打趴目标,在其额上各贴一道黄符,领回城里送交降魔大战的公亲高道处置,以免正派名声遭污。
事后果然如他所预测,那两名年轻道士被揭发伪造来历,送交官府治罪,后来不了了之,但司徒烛华早就从随身物品中确认两人的确是他认识的道士徒弟,其中一个还是大弟子哩!
难怪师父老说找啥同修?只会拖后腿!收个屁弟子!误传匪人还会遭天谴!结果他还不是把一个快饿死的小乞丐捡回家养,司徒烛华也帮师父送了终,原本以为师父的本领不怎样,结果出来闯荡才知道,一些号称高人或名师门下的道士,实在烂得不可思议。
所谓正派又如何?烛华在这些人身上找不出可信任的道理,他被教导要守住正道,正道不在招牌和衣服上。
司徒烛华倒是拿到黑太爷的绘像,实在不能期待千年间不知改版几次的人像,只看得出来是个脸上无须,好像也算美男子的道士人物,以黑太爷传说相较下过于年轻,搞不好还是女人扮的?
后来司徒烛华没找到黑家人,但黑太爷率众找上道门在广州的根据地,提议做个了结。
……的确是结束了,先是爆发激烈冲突,后来彷佛石磨辗过一般,伴随多人伤势轻重不一,多起修道界丑闻遭到揭发,正派分崩离析,却无人死亡。
惊鸿一瞥中,他与黑太爷与他身边的美丽少女对上视线,感觉自己忽然变得非常渺小,笔墨难以形容,鲜活强大而且十足骇人的存在。
那起广州大战导致不少门派解散,许多修道者闭口不提曾经参战的事实以及他们听闻的丑事内容,台面下混乱却持续扩大。
半个月后,不愿卷入正派丑闻内斗的司徒烛华正要离开广州前夕,在破庙中打坐过夜时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黑太爷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瘦弱少女翩然出现,司徒烛华立即起身,却也没有拿出武器,大概是他知道武器法术对黑太爷起不了作用。
「黑先生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司徒烛华不知怎地也不怕他,这样一个威力无比的古老殭尸,为何天不收他?黑太爷可以不留活口,但他谁也没杀,此举勾起司徒烛华的研究兴趣。
「你摇铃带那两名赤阳真人徒弟跳回城里的举止,黑某十分欣赏。那对母女于我有一宿之恩,我原无意为她们惹来麻烦,偏偏无暇谨慎回报。」黑太爷将伤痕累累的少女放在司徒烛华面前。
司徒烛华一时竟联想到猛虎放下口中肉的画面。
「这些道士里,貌似只有你可堪托付这名不幸幼女,吾等将离开中国远行。」黑太爷说。
「去哪里?」
他的问题当然不会有答案。
「这名少女是何人?为何要托付给我?」司徒烛华低头注视昏迷少女,仍不忘提防黑太爷随时发难的可能。
「她是另一个村子里没出嫁的小姑娘,曾经是个清净的处子,跟你一样,现在已经不是了。」
司徒烛华原本在他提到「处子」一词时已做好遁逃准备,听到最后一句时又愕然追问:「怎么回事?」
「她疯了,黑某的义女当面杀了她深爱的男人,因我黑家诫律第一条:『不可食处子肉,罪人亦然,违者杀。』」
原来道门大战中,有个小组为了有效地杀死黑家殭尸,反过来利用诫律设下歹毒的陷阱。
当时乡下有户穷人正沦落到到不得不卖女儿时,一个道士出面从人牙子手抢下了少女,付了一笔钱给父母,提出少女有仙缘,要渡她出家,无论如何,总比让女儿沦落风尘好,于是交人拿钱,皆大欢喜。
道士们将少女带到一间民居,告知他们正在捉妖,需要一个诱饵,若她能配合计划将妖物诱入陷阱,即便不愿出家,他们也可以给予一笔酬劳送少女回父母身边。
这么好的条件,少女怎可能拒绝?她按照道士们指点带着故意制造的脚伤,和五名面目姣好的青年男女在荒山巧遇,哀求他们护送。
黑家人虽略有起疑,但自恃五人同行,若真是道士设的局也不足为惧,便同意送少女回家,没想到那栋民居成了禁锢五人的法阵,虽然伤不了他们,却也出不去。
彷佛把五头猛兽困在同一座牢笼,道士不敢进入,黑家人也不怕道门援兵,阵法打开放入攻击的同时就是机会,再不济,同伴也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前来救援。
几乎是立刻,黑家人就发现真正的陷阱并非法阵,而是那名跟他们一起困在宅子里的少女,护符失效后,处子气息撩拨着五名殭尸的食欲。
处子肉的禁忌被放在诫律第一条,表示那是最难抵挡的诱惑,血肉是殭尸唯一能吃的食粮,此举不啻要黑家人违反天性,即使他们互相提防劝告,却也渐渐失去理智,开始对少女虎视眈眈。
吃了处子肉又不想被监院处死,等于必须背叛黑家,黑家叛徒若想有条活路,只能向敌人道士投诚,就算劝降不成,也可以让殭尸们自相残杀,陷阱的原理就这么简单。
五名黑家人中资历最长的青年站出来保护少女,以一敌四,伤可见骨,他是关晏君的亲传弟子,竟也在本能的强烈嗜血中跟四名变节的殭尸缠斗数天,一一分化饥饿疯狂的同伴将其杀死。
当最后一名黑家人奄奄一息时,道士们出现了,这段唇齿相依的日子里,明白受骗的少女早就从黑家青年那里得知,即使他想放她走,道士们也会对她灭口,她义无反顾将手臂送到青年口中。
即使对方是妖物又如何?世情如此险恶,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如何不对以身相护的俊伟男子倾心?既然都会死,多一刻也好,她只想与心上人共处,再也不分离。
踏过那些道士支离破碎的尸体,青年带着少女开始逃亡,不只是逃避道门,更是逃避黑家的调查。
「即使他们两相情愿,但殭尸与活人,男人与女人,如何维持信任?你不会爱上作为菜肴的鸡鸭,我等已失生人的爱欲之情,更易被食欲影响,没有诫律保护,殭尸对血肉饥渴日渐强大。我的义女必须在这名少女被吃光前找到他们。」黑太爷对司徒烛华说。
黑家青年也明白少女最后仍会死在他手里,人性消失那一瞬,再多的心痛懊悔也无意义,因此关晏君找到这对男女时,青年主动跪在师尊面前请罪,晏君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然后砍下青年的头,这一幕使四肢染血的少女崩溃了。
「痴儿女!痴儿女!从今以后,吾还不知得见证几回此类情事,异类相亲,有违天伦。」黑太爷叹道。
「若君能守正道,便给这个不幸女子安排归宿,日后有缘相见,黑某再还你这份人情。」
司徒烛华挺直背脊,他没想到黑家有这般铁律,殭尸竟比人要多情无私,这些全颠覆他过往对妖魔鬼怪的认知,同样是道士,行事却如此狰狞。
「岂言欠还,这是修道者分内当行之事!」
「很好。」
一阵阴风吹过,黑太爷消失无踪,从此司徒烛华再也不曾听闻黑家殭尸出没的消息。
司徒烛华没料到那个悲惨故事尚未结束,悲剧的下半部却是由他一手造成。
三十年后,经常在海外寻觅黑家人下落的司徒烛华,偶然想起当年那名发疯少女,于是带着十岁徒弟造访回忆里的地点。
司徒烛华还记得那时他准备一笔钱财与药方将少女安置在善心人家,嘱咐按方抓药好生调养,不出数年少女的疯病可望痊愈,一名孤女不幸被野兽袭击,全家只剩她幸存的遭遇极为合理,老夫妇见少女容貌清秀,乐意收她为养女。
那户人家还在,收留少女的夫妇已去世,家人声称少女早就病死,司徒烛华探问乡里,才知他托付孤女继续云游四方后,不到一年,老夫妇就把疯女卖了,利用司徒烛华留下来的扶养费置办产业成了富有人家,或许冥冥之中报应,没多久便家道中落。
司徒烛华继续追查当年少女下落,掐指一算如还在世应四十多岁,他带着小徒弟耗费足足两年才在沿海一带的村落找到她。
据村民说,有个疯女十五年被商贩带到他们这里抛弃,性情□□,手臂上有咬痕丑疤,独自住在破屋里,肚子莫名奇妙大了几次,不知是谁的野种,村人派稳婆哄她喝下打胎药,疯女笑嘻嘻的让人害怕,却有很多男人喜欢趁夜带着点食物摸上破屋去。
后来疯女再也不肯喝会让她流血的药,村民不得不替她接生下一名女婴,之后疯女似乎稍微恢复正常,只是表情呆滞替人做点杂工赚钱,或像野兽一样找些野果野菜果腹,倒也把女婴抚养大了,只是问她什么来历却不懂回答。
一天夜里,又有男人来破屋向疯女求欢,却被拒绝,见一旁十岁小女孩可爱,笃定疯女不懂事竟伸手欲染指小女孩,却不料疯女扑上来大咬手臂,吓得他披衣逃跑,四处散播疯女染病咬人的谣言,此后村人便避之如蛇蝎。
──两年了,谁晓得那对怪异母子是死是活?村人这么说。
司徒烛华找到那几乎被杂树覆盖的破屋时,小女孩探出头,又飞快躲进窝里。
头发蓬乱的中年女子一瘸一瘸走出破屋,见了司徒烛华,忽然恶鬼般怒吼一声噗向他,骨瘦如柴的双手朝他又抓又打。
「杀了我!杀了我!」
沙哑的声音这样哭喊着,疯女不只记得司徒烛华,还将他当成了黑家人,当初被抛弃又遭转卖糟蹋的恨一股脑儿涌起。
司徒烛华哑口无言,泪水涔然。
他原是一番好意,却未料到结局。
一旁协助扛着清水与食物前来接济这对母女的十二岁少年赶紧丢下行李,抱住疯女的大腿跪求她的饶恕。
「我替师父向妳赔罪,他是好人!他以为那户人家会悉心照顾妳,妳要打就打我吧!若没遇到他,我也是死在街头了。」王泰照想到这对母女的悲惨遭遇也跟着大哭起来。
疯女总算停止动作,愣愣地看着他们,然后抢了饭团喂女儿。
稍后司徒烛华趁疯女冷静下来时,化了丹药于水中趁机哄她喝下,她又更加好转数分,眼神也渐渐清明。
司徒烛华又看向疯女的女儿,按村民的证言,她应该与泰照同年,却因营养不良,身形只有七八岁大。
接下来的每一天,司徒烛华让弟子留在破屋旁生火过夜,帮忙整理环境,他则携日用品前来,日暮前即离开,好奇的村民想靠近破屋偷窥,却总是绕着绕着发现自己走到荒凉的海岸。
这次,司徒烛华不再丢钱解决,他也没强迫这对母女从不堪住人的破屋迁走,只是一点点的改造,让本来形同野兽的窝巢渐渐能遮风避雨,虚弱肮脏的小女孩也变得健康整齐。
好景不常,有次王泰照护着小女孩去采野菜时,疯女毫无预警上吊,等司徒烛华发现时已经回天乏术。
女人已经恢复许多,甚至能和司徒烛华谈起以前的事,连司徒烛华都误以为这次她们能够隐姓埋名,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没留下只字词组,只是将司徒烛华为小女孩准备的新衣裳折好塞入王泰照的行囊里,意义不言而喻。
司徒烛华将女子尸身妥善收殓,在原地造了个坟,小女孩本能知道唯有跟着司徒烛华才有活路,温顺地同意司徒烛华的任何安排。
他不再时时带着泰照云游,而是接下更危险的挑战自我磨练,离开的时日长了,就将这对少年少女寄在女性道友隐居处读书练功,学些手艺聊备日后自给自足。
有空闲时,他便带着朋友戏称的两个累赘游山玩水,从未让女孩行拜师礼,却待她与泰照没有差别,许久之后,少女眼中的惊慌忧郁才完全褪去,然后长年相伴互助的少年与少女,在司徒烛华外出除妖时互许终身。
司徒烛华同意他们订下婚约,又过了数年,观察没问题,主持完弟子的婚礼后,王泰照便还俗成家去了。
年近花甲,总算卸脱牵挂,司徒烛华应道友之邀,踏上险峻未知的除魔之旅,后来又遭逢许多奇缘,但他始终无法忘记年轻时的一场大过。
司徒烛华所托非人,黑太爷也所托非人,这段际遇是缘是孽,是非难以分明。
他与黑家,终难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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