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柳城转眼开始飘雪，雪若飞絮，虽是初雪却纷纷扬扬白了城。

　　任千歌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皱在了一块，像谁拿了半丈长的擀面杖在她内里揉搓，她除了发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什么也做不了。

　　她曾经以为最痛不过当初十九根锁骨钉穿身而过，最痛不过溺水在满是怨魂的忘川里，可是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嫩了。

　　吉温一路将她从云翎城抱回柳城，可是神通如他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她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她曾经不肯屈服，她以为这个世界总会是公平的，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如何能够否认。

　　剧痛还在持续，好像擀面杖已经换成了菜刀，她的心肺肝脏在一寸寸地被切碎。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声音在离她远去，可是她觉得只有一刻，她才将身前人看清楚。

　　她从来不喜欢直面问题，不喜欢动脑筋，于是一直逃避他。他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魔界统领，她以为他不过一时兴之所至。

　　可是就这么个从来温润如玉温文尔雅的人，此刻抱着自己红了双眼失声痛哭，哪怕自己痛得五官都已扭曲。

　　她勉力抬起手来，拂尽了他肩上飞雪，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杀了……我，就当……为我……好……”

　　她还可以再入轮回，反正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兜兜转转，习惯了在忘川漂流渡岸，大不了就是灵魂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被侵蚀，最后魂飞魄散，可是那之前的时间，也足够漫长了。

　　吉温却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荀修说不定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荀修能有什么办法，百里景喂的是五毒丹，她没有修为，对她来说就是必死的东西。何况，就是他能救，也不一定肯罢。

　　她阖起眼，却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剧痛还在继续，突然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她心脏，痛感似乎在慢慢消逝。

　　她讶然睁开眼睛，看见秋池不知何时立在了她身边，那柄银枪深深没入她体内。

　　居然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啊……秋池嘴角几不可查地上扬了些，喃喃道：“多……谢……”

　　她重新闭上了眼，最后一幕是吉温的嘶吼，彻底血红的眼眸。可是，都与她没有关系了呵。她好像又看见了忘川，浑浊污黄，声势却浩大如雷。忘川前立了个素衣男子，他脚下盛开了一片白莲。

　　“无寻啊，好久不见。”任千歌歪着脑袋朝他笑，瞥了眼他身后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子，道，“呀，你这居然还会有客人，好漂亮的小少年，你该不会那什么……”

　　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素衣男子狠狠敲了她脑袋，道：“这才多少年，怎么就又给死回来了？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少次你就要魂飞魄散了！”

　　“下次我会注意啦……真的，我保证……不过，还是你这比较清闲啊，都想赖在这不走了呢……”她眯起眼来望向底下田田白莲，活着真的太麻烦了。

　　活着自然麻烦。秋池拔出了银枪，力道大了些便有不少鲜血溅到了吉温白衣上。她跪下来去看吉温双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他对视。

　　“你怪我吧，如果不是我，她不会落到百里景手里，如果不是我，她不用尝这肝肠寸断的苦，如果不是我，她无须这么早又入轮回。”她低低笑开，长发散落，脸上血渍尚在，“你看，最后还是我这个恶毒女人当着你的面把她杀了。”

　　吉温缓缓回过神来，望向秋池带着笑意的双眸，他微启双唇，声音很轻却坚定决绝，“秋池，你现在最好离我远些。”

　　“那以后呢？以后又要怎样。”她笑得愈发张扬，“吉温，你知道么，我不后悔。从始至终，一点都不后悔。”

　　吉温赤红双眼紧紧盯着她，握着的双拳青筋暴起，像正准备着嗜血的猎豹。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秋池肩上，不过微微使力，她便被甩至那人身后。

　　她望向身前人墨色衣袖，低声道：“尊上，我今日便启程回上庸。”

　　荀修侧首望她，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秋池心生退却，却还是咬牙与他对视。他眉头便微微皱起，道：“你留下，到时与我一同回去。”

　　他又看向吉温，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望见脸上的泪痕。冷哼了声，他又道：“你今日便回去上庸，没有我的指示不得出城半步。”

　　仙界退兵，吉温也带着魔族军队打道回府，姬月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霜华在一旁不断鼓动今晚要设庆功宴，虽然姬月觉得这事从头到尾便是个乌龙，但还是应了。

　　晚上柳城便火树银花篝火通明，霜华喝了好些酒神志已不大清楚，大着舌头在那绕，“你看百里景那副德行，阴着脸退兵的样子实在是大快人心！这次还多亏了姬毓这小子的计谋，啊……还有妖后你同魔尊，配合的真是天衣无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夫唱妇随？不是，不是……是琴瑟同谱……对，同谱……”

　　底下还有不少将士在，姬月不好发作，耐着性子去搀他，却被霜华一把拍落了手，“霜华何德何能，让妖后来扶我……你，姬毓，过来……小爷乏了，搀我回房去！”

　　姬月无奈抬头去寻姬毓，四目相对，姬毓浅浅笑开。他快步走近从姬月手上接过霜华，低声道：“无妨，我送他回去。”

　　此时天色也不早了，大多都尽了兴回去休息。姬月拢了拢袖亦往城主府走去，本想径自回自己屋里，走到半途却还是折了身往反方向去。

　　可是那人屋里烛火却并未亮起，姬月自嘲笑笑，转身却瞥见荀修就站在自己跟前。

　　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瞪他：“你怎么在这？”

　　荀修似乎兴致不高，低着头睨她，“找我有事？”

　　“嗯……明日我和霜华便会先回慕灵，你是不是跟我们一道？”想想又觉得有些唐突，便接道，“你要不要先回上庸？毕竟那事我还要禀明长老，可能需要点时间……你也不好长留在这……”

　　“我要留柳城几天，到时再去慕灵找你。”他扫了眼被雪压折的满院青竹，“秋池需要静养几日，不宜奔波。”

　　姬月眉心跳了跳，强压住镇定问他：“刚照顾秋池回来？”

　　荀修微微一愣，挑眉望她，“你觉得我会照顾人？”他拢袖，深深看她一眼，“就是同她讲了些道理。”

　　姬月顿时觉得秋池还是挺可怜的。刚刚被自己心爱的男人抛弃，转头没人安慰便罢了，还要听荀修训斥一番。于是笑道：“她是不是听你讲道理听得痛哭流涕了？”

　　荀修抿唇道：“约摸……是吧？多哭两次合该就长记性了。”

　　她觉得他这魔尊真是操碎了心，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还要替自己下属的感情事出谋划策！她觉得好笑，歪着头看他，厚厚积雪替他笼了一层白光，“唔，要说的说完了，我便回去了？”

　　没人应话，姬月倒不介意，耸耸肩从他身侧擦过，却被握住了手腕。

　　“你们妖界办庆功宴，就没人想过要敬我？”

　　姬月怔住，回过头去，见他还是一脸严肃的表情，眨了眨眼，道：“呀，忘了你这个大功臣。”

　　他仍旧不松手，侧目瞧她，似在等她下文。她只好自己抓上他手，道：“你先放手啊，我去拿两坛酒来。”

　　等她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了人影，姬月四下张望，一块石子便落到了她跟前。她抬头，发现荀修正坐在屋脊上看她。

　　她便也飞身上去，递了个碗给他，“没寻着杯子，将就拿碗吧。”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雪了，细细绵绵的，在酒里慢慢融化。姬月举起碗来伸向荀修，“来，干杯。”

　　荀修侧首望她，手中碗与她的碰上，发出清脆响声。

　　姬月先里已喝了不少酒，很快便有了醉意，她歪着头往他身上凑，“荀修啊，我讲故事给你听要不要？”

　　她头枕到肩上时荀修身体微微僵了，却并没有推开。他抿了口酒，低应了声。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她没有什么修炼的天赋，好不容易成年了便被赶出去历练，之后这只缺心眼的狐狸就跑去了极北之地，听说那里封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她也不想想自己的修为，在那种地方还不是去送死的，”大约是觉得冷了，她往荀修方向再靠了靠，“可是没想到她居然活了下来，她被封在冰石里千年，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来却发现自己就好像被开了灵窍，昔日小部族的平民，一跃成了皇族。”

　　姬月仰起头来去瞧荀修，喃喃道：“是不是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醒来时发现物是人非，只有自己一个人，很痛苦吧。”荀修望着眼前片片飞雪，思绪似乎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唔，成了皇族后她每天就要刻苦修炼，还有很多很多考验，本来她不是有野心的人，然后就成了皇权争夺的牺牲品。最后她决定要复仇，要有能力保护她想保护的东西，可是直到没有退路了，她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也无法掌控命运。荀修，你讨厌战争么？”

　　荀修目光落回她脸上，“说不上喜欢。”

　　姬月攥住了他的袖子，头索性埋在了他臂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讨厌流血，讨厌牺牲。如果能一直这样和平下去该有多好。”

　　他伸手去触碰姬月的脸，他指尖温暖，姬月忍不住拿脸去蹭了蹭。他却突然将手垫在了她额下，猝然将她推开。

　　姬月还迷迷糊糊的，眼里带着醉意不解望他。

　　荀修又喝了口酒，冷笑道：“妖后这酒量见长了不少。”

　　看来是被发现了。姬月吐了吐舌，本来想讹他许个诺，往后妖魔永保和平，没想得他倒是挺机警的，害她如意算盘落了空。

　　于是又重满了碗酒敬他，“其实说句真心话，我倒宁可永远留在极北之地。”雪渐渐下的大了，不知院里哪一丛积得太厚压折了树枝，落在地上沉闷一声响。姬月笑了笑，又道：“接下来还请尊上多担待了。”

　　荀修以为她说的是往后妖界的事，便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应道：“自然。”想了想又伸出手来到她面前。

　　姬月讶异望他，“这是作甚？难不成要我给你看命相不成？”

　　“紫金石。”

　　一阵静默。半晌姬月才回过神来，恨恨掏出两块砸在他手里，“我今儿才知道堂堂魔尊竟是这般小气。”

　　荀修侧过头来朝她浅浅一笑，“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姬月气极，闷着头便灌了一碗就下去。而荀修也渐渐意识到让他担待什么了……这人的酒量根本就没长进多少！

　　她这回十足十是真醉了，绯红着脸瞧他，眼里全是妖妖娆娆的情思，像千万朵桃花随着春水涌来，“荀修，你会不会唱歌？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

　　因着她的眼神微微怔住，荀修手指微微曲起，却并没有回答她。

　　姬月望了他好一会，见他仍未打算回答，便笑出声来，“你是不是不会唱歌？我偷偷同你说，我歌唱的可好了，要不要我唱给你听？”

　　她没等他拒绝，清了清嗓子坐直身来，笑道：“你可要好好听喏。”

　　“倚高楼，遥见山头雪，谁驾起兰舟，回望身后残月。君在侧，春水漾起桃花谢，水中流，是谁遗落的玉珏。拾起吧，你看那烟草上的双飞蝶，还有胸中跳动的喜悦。不言生死相隔，与君约，长此以往，永无断绝。”

　　她还在唱着，荀修一把将她揽到了怀中，攥过她左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便在他怀里仰起头来，黑发蹭过他颈项微微泛痒。她湛亮的眼睛望着他，绯红的唇一开一合，“你听没听过这首歌？我唱的好么？”

　　“你唱的很好。”荀修低下头来，吻上了她微微翘起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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