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松柏之凋
边塞凉夜,月影无痕,稀薄的云纱缓缓流连过弯月,乘着清风继续着它无法停留的旅程。银色的月华残影缠绕在破碎的长城身上,映着坐在墙头上的人满目苍凉。夜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这时候的塞外还不像秋后那么狰狞,相反却罩着一层肃杀安谧。
被风撩起来的衣摆如裙撑般支起白色的锦袍,缀于消瘦背肩的青丝光华流转,胸廓一吸一纳间似要与天地同体,安静却不容忽视的神气缓缓流泻而出。他张开双臂尽情地沐浴着自然之光,轻轻阖上的双眼于眉角处都泛着笑意——当是如此。
身后,单脚支起,靠坐在断壁残垣上的黑色身影,无论怎样的冰冷都无法冻结的眼神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一寸一寸地确定着存在,在注视良久后,面容终于变得柔和了起来……
有一种羁绊即使不需要言语也可以知晓对方的心意,有一种情绪即使仅仅安静地相处也无法抑制。
然而,什么都不须说,什么也不消做,就这样吧,这样就可以了,这是心照神交的沉默,唯我与子的契然。
如同感应到了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西北的苍穹,入目的是一片璀璨。长空泛着点点星光,旅行了几亿甚至上百亿光年的彗星拖着发光的裾摆履行了和这个孕育了千万生命的神奇地方的一期一会,绚烂的瞬间即使只是浅浅一啄,却也值得了下一个漫长旅途的等待。
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几乎是同时,两人都捕捉到了对方的视线,对视良久,仍旧没有言语,只是双方的瞳孔里却都倒映着对方清浅的微笑,微风拂过,定格的画面仿佛可以经受住千年的考验般,在夜色中绽放出瑰丽的色彩。
——我会回来的。
——嗯。
箭楼上,将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的褚衣男子提起搁在护栏上的酒狠狠地灌了一口,眼底升起一股意义不明的情绪,眼神却冰冷得如利剑一般。
“明天就走吗?”温润如玉的声音传来,茗竺转头一看,是渚岚。
“没错。”说完茗竺又灌了一口酒。
渚岚看着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微笑着继续开口:“小竺,我从来没向你提过什么要求,这次……”
渚岚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相视一笑的二人身上,握了握拳,正待往下说,却让茗竺抢了话头。
“你想让我放了他们,对吧?”茗竺头也没抬地说着,声音闷闷的。
渚岚看着他那个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小竺……”
“哈哈哈,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对于你来讲,君子贤臣远比我这个助纣为虐的人重要得多,哈哈哈。”听不出情绪的骤然大笑,茗竺仰着头,直笑到没有气力。
“小竺……”渚岚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让眼前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于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哈哈哈,我亲爱的师兄,从小到大你都骗不了我。”由于酒精和情绪躁动,茗竺的眼球已经渐渐被血腥的颜色所浸染。
是你一直在骗你自己,是你一直不敢直视我啊。渚岚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抽痛,看出了我那么久的真心,却在这一次看不出了吗?
“等着吧,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我要让你知道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说完茗竺脖子一仰就将酒坛子里的佳酿悉数倒进喉咙,随后往箭楼外一掷,陶器摔碎的尖锐声音登时入耳。没有停留,下一秒茗竺就转身走了,留下渚岚一个人一脸惨白地立在那里。
“无法改变的劫运吗?小竺……”
……
官道上,悠闲地走来两匹骏马。
“怎么,公子好雅兴要十里回顾一次吗?”茗竺斜眼看着又回头了的芜铘,一脸嘲讽。
“唉,在下这不是把某人的份儿也给代了嘛。”芜铘回过头来耸耸肩。
“呵呵,下一站就是五里坡了,我们走那条路?”
“嗯?”虽然茗竺只是随意地问了问,但是芜铘倒是奇怪了起来,“今天是出门没看黄历吗,你小子竟然会让我决定走哪条路?”
“平时没问你不还是我行我素!”茗竺不满地嘟嚷,不过心里想的却是你今天出门确实没有看黄历。
“这不是为了不让你感到困扰嘛,做决定这种事情太麻烦了~”
“你做了才会让人感到困扰!”
“咳咳,今天风和日丽,我们就走这条道吧。”芜铘指了指左边的道路说。
“随你。”
这次茗竺倒是爽快,拉着马就先往前走了。而芜铘则是在背后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兴味,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这条路今日好像很安静嘛。”策马走着,芜铘晃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
“你这个大神要走这条路,什么东西敢驻足啊。”
“也是,不是东西的才敢嘛。”
芜铘看着茗竺很明显地抽了抽嘴角,一时没忍住就嗤笑了出来,仰头看着树叶间隙里的一线天,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茗竺在一旁听了,没什么表情,继续目视着前方。
清凉的风裹卷着尖细的叶子翩曳而下,擦过梳理得很顺贴的马尾,却被不羁的马儿似无意的一甩给拍成两截,如残翅的飞虫般巍巍坠地。
时间顿地一滞,与此同时,道旁的草丛响起了破空之声……
……
年华转瞬,已然不是当年那个还可以互相打闹的年纪了。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渚岚眼睛生疼,却知是万万不可停留的,狠狠地一鞭又一鞭抽着昔日爱如其子的良骑,光洁的脸庞罩着一层几欲令人焦心的苍竭。
他一直都知道,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做错了事还会找自己商量对策的小师弟了,现在的茗竺,只会硬撑下去,撑到自己无法承受为止。茗竺和芜铘就像命中注定的对头一样,只要对方不低头,那争斗就永远都无法平息下去。
虽然渚岚知道这多半是由于自己的缘故,然而,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刻,如果自己能够更强硬一点就好了,唯独这两人,他是不想看见他们互相伤害的。
马蹄卷起尘嚣,即使日在当空,却挡不住轻风带来的入骨寒意,渚岚眼神一暗,内心不受控制般涌起一股不祥——终究是来不及吗?
……
“呀呀呀,竺子,这阵容不错嘛。”看着将自己和对面那个眼神冰冷的人双双围将起来的黑衣行者,芜铘赞赏地向对面人挑了挑眉。
“芜铘,这个时候开玩笑没关系,但是等会儿,恐怕你就说不出来了。”茗竺一样还是挂着揶揄的笑容,手却是背到了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竺子啊,你这样太对不起我了,好歹我们一起周游过了,背着我做什么嘛!”芜铘拿诡谲的眼神扫了众人一眼,“反正我也知道你在干嘛,玩玩猜谜游戏多好,要不这些个来客潜伏在这里多不容易啊,好歹给点奖励嘛。”
瞳孔里映着芜铘玩味的笑容,茗竺抽出腰间佩剑,迅疾地往地上一划,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你这笑脸不管什么时候都让人如此讨厌,芜铘,既然你心里明白,我也不废话,是你自己了断还是我帮你?”
“哈哈哈,竺子,你认为你能奈何得了我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哈哈哈,好!未免旅途太过无聊,我们就玩玩增进友谊的游戏吧。”
风声不息,白影和骤然而至的黑色纠缠在一起,颤动的枝头带来飒飒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的枝叶嵌在一碧无垠的天空里。这里,无人注目,也就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铭刻着一刀一剑的是掉落的枝条和被践踏的绿芽,以及,洒在尘土上的一排排鲜血,而这时起的腥风则给远方的人带去了虚无缥缈的执念……
芜铘也许不是最强的,在拳脚功夫上起码是,没了祈凌像护卫一样把自己挡在身后,由自己去直面那些寒气逼人的冷兵器,虽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虽然也不至于会受什么伤,但还是无法熟练地去应对。自己的三脚猫防身技如果是唬唬普通的刺客那还可以,但是眼前的这些黑衣罗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一点芜铘是无法否认的,然而,武斗并不仅仅靠的是武力,这么久以来自己能一直毫发无损也是因为自己深谙这个道理——懂得用智慧去击退硬性伤害的人才能永久保持强大——所以就可以见到芜铘已经把战场拉进树林里去了——运用自然的力量来增加自己的实力,他早已屡试不爽了。
快速地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灵活地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芜铘不禁升起一股感慨。
像这样独自一人战斗的次数,最近好像越来越多了……
正想着,一支羽箭就从正前方疾射了过来。芜铘用剑挡开,往后一个空翻,落在了身后的一个小空地上。抬眼看,是茗竺的杰作。芜铘独自笑笑,把剑往边上一挥,提脚就想闪到茗竺跟前,却冷不丁整个人定住了。
“芜铘,动不了了吧?”茗竺从黑衣人让开的空间里走近,甩甩手把剑插回了剑鞘。
芜铘一脸平静地看着茗竺,忽地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哎呀,小看你了,失策失策。”
“哼,你向来以熟知阵法闻名,想不到今天也会栽在上面吧?一直以来都有祈凌在你身边为你挡风遮雨,你自然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看破所有,但是如今只有你一人,纵使你再强大,也无法察觉我早已布好的阵!”
说着,茗竺就将右手举了起来,旋即他身旁的黑衣者就都搭起了弓箭。嘴角翘了翘,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自居的茗竺眼里跳跃着嗜血的眸光,只要一挥手,眼前的人就再无生还希望,而自己长久以来的心病也就解了。而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茗竺的手打下后,从身边骤然飞出的箭就齐刷刷射向了无法动弹的芜铘……
箭锋在林木的庇荫里闪着冷光,割破了挡道的风,击穿了碍眼的落叶,一寸一寸地接近那个到如今仍不慌不忙的人。
芜铘的眼睛从刚才开始就一瞬不瞬地盯着茗竺,良久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正当茗竺觉得不妙的时候,从斜里却闯进了一个藏青色身影——而芜铘本来已脱离地面的双脚也在他皱眉间又落回了地面——想不没想就要把那个身影拖到自己身后——却反被抱住身躯——按倒在了地上。
有时候一瞬间的决断却决定了太多的事情。
虽然芜铘和多人打斗,但也还是会留心眼在周围的环境上,他知道他要对付的人不止是茗竺,所以这树丛间所有的陷阱阵法他都注意到了,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假装被缠住是因为自己已经破了这个阵,而且在逃窜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也布了一个大阵,在自己脱出的瞬间就可以发动从而把优势整个掰过来。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也许是自己少算了一环,就在快脱出的瞬间,突然冲进来的身影使自己犹豫了。感觉到熟悉气息的芜铘当下就停了下来,不为别的,只是这个人绝对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即使这次恐怕是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妨,也许天数本来如此,自己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
但是,即使芜铘怀着如此决心落回了阵里,却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悉数护进了怀里,想要喊出的话却在下一秒视野被喷溅而出的鲜血充满的时候消失了。
空气里只剩下树叶摇摆的声音,而后,连这声音也消失了,连同自己的呼吸,褪色的天地逐渐归于苍白……
冰凉的触感自脸鬓滑下,但是比之自己身上感受到的粘湿温度,芜铘连重新看一眼压在自己身上人的勇气也没有,仅仅是让咸淡的液体不断充斥眼眶,而后又超负荷地翻滚而下。
真空般的岑寂持续着,感觉到前方的模糊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减少了,芜铘才用双手抱着身上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其托起。抬头,不意外地看到只剩下茗竺一人的前方,芜铘不想看茗竺的表情,而是握着倒于膝上之人被血浸染的手。那人背上插进了多根羽箭,支支致命,纵使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你……为什么要来?”芜铘难受地吸了吸鼻子,“是小铘任性,又让大哥你操心了……”
而此时芜铘怀中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仍然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微微笑着,一如当初初见之时。
“渚岚大哥……喀,”芜铘把头扭向一边,紧闭着双眼试图抑制住泪意。
“竺——咳咳咳——”渚岚望向茗竺的方向,挣扎着想要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却淹没在一阵咳嗽中,芜铘赶紧抚在渚岚几个大穴上。
待咳嗽减缓下来,渚岚艰难地抬起手包握在芜铘手上,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芜铘会意后马上倾身俯在渚岚嘴边。
断断续续地述说着自己最后的话语,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昭示着这个生命流逝的速度,身下逶迤流出的红色之物漫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迅速地绽开了生命之花,朝向那个已经触不到的人靠近。
风起,落叶坠地,握在芜铘手上的手也应声而落……
“渚大哥……”芜铘低着头抱着渚岚的肩膀,阳光投射下来的阴影刚好将渚岚遮盖住,他安详地闭上了他的眼睛,嘴角挂着平日里让人最舒心的笑容,也许,这也是解脱吧。
良久,芜铘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轻轻转过渚岚的身体,手却是握向渚岚背上的箭,紧紧地拽住,颤抖着将其一支又一支地拔出,即使血溅到了脸上也没有停下。
在拔下最后一支箭后,芜铘将它举了起来,面向茗竺,握在箭锋和箭身的交际处,手微微一用力,羽箭应声断成两截。随后芜铘就将其往面前一掷,缀有羽毛的一段参差的断面上,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红。
做完这一切后,芜铘又将视线放回到渚岚身上,无言地用袖子轻柔地擦着他苍白面容上的几处血污,并抬手将其鬓前乱掉的发丝归于耳后,然后便跪坐在他身旁,双拳紧紧握着放于膝盖上,刚才折箭的那只手慢慢地渗出几缕猩红,顺着指沟流了下来。
不知经过了多久,芜铘才放开双拳,而后轻轻地将渚岚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径直从茗竺身边擦过,一言不发。
而茗竺从头到尾也只是看着,不说话也不加以阻拦,芜铘走后,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大片血迹和落了一地的残箭,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崩裂瓦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