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四十一
四十一、只恐东风能作恶
自那日后,赵天翼不再限制我的起居,许是觉着脸皮已撕破,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曲径通幽,赵佑膺的宅舍在赵府水榭的最深处。仓州水气不足,冬天更是恶寒,而院里的湘妃竹却长得正盛,可见室主人为了打理颇费了心力。撩开薄纱做的帘子,他背朝着我,正静静地看着窗外,我突然想起春分里拂面的嫩柳,这样沉静温和的人,竟是我的兄长么。
我不远不近地站着,他突然指着窗外的一抹翠绿,低声问我:“父亲说,母亲不爱百花偏爱竹,不知真假?”我点头。
他对我轻轻一笑,缓缓绕过桌前,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帛画,展开道:“水袖轻展红罗裳,浅黛薄粉柳儿黄。父亲说初遇上母亲,她便是这般模样。瞧瞧,我画的像不像?”
眼里氤氲缭绕,画中的女子,虽看不清容颜,身段仪态却似极了母亲。我强忍着泪,点头。
他颤着手,去抓碳上的小炉,笑言:“母亲爱茶,可是用松露为引?”我摇头,苦笑道:“这也是你父亲说的?”他给我斟茶时,竟是拿捏不住,生生倒外面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唤了声:“哥哥。”
赵佑膺不无凄哀,就着我的手,将我拉起,轻轻抚上我的眉眼,半是开心半是伤心道:“这些年,我有母不敢认,有父却相疑。这样下作的哥哥,你也要么?”我狠狠摇头,道:“子不嫌母丑,妹妹怎会计较哥哥的身世?”他一把揽过我,似要将我融进骨头里摁进血脉里。我抬头对他道:“哥哥,杜氏狡诈,你并非沈夫人亲子,投靠了陛下不好么?”他放下我,定定地看着我道:“皇上派你来说这些?”我摇头,道:“赵佑庭军功等身,你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母亲指认你是赵氏子,哥哥也难敌得过他。”
“卿卿以为,我没想过投靠陛下么?”赵佑膺冷笑,“你可知父亲为何这般厌我?”
我摇头。
他道:“从前,父亲即便待我有疑,却从未生隙。新帝即位,父亲筹谋自立,我却道明珠投暗终不是臣子所为,便上本密奏,有意投诚。奈何,皇上竟不纳!”
他握紧拳头,肩上因激愤而颤动不已:“知道皇上做了什么?他居然将我呈给他的密折转与了父亲!这子不类父的虚名,便是在那个时候担下的!更可笑的是,我后来才知,他拒绝我,竟是因为选了二弟!”
我大惊,从来君主用人,忠臣是一,良将是二,哥哥赤胆忠心,却只占其一,不得其二。赵佑庭则恰恰相反,占其二不得其一。
然而,西域之祸,错在谋逆,李麟宁愿选择有二心的赵佑庭也不要哥哥,这般险中求胜的事,实不像他所为。除非,李麟手上有可制约赵佑庭的把柄,否则,他何以这般轻易便回绝了哥哥?
赵佑膺道:“妹妹还是一心向着陛下么?”我不语。他道:“你入冷宫、受大刑、被逼来陇西、遇行刺、遭遗弃,哪一样不是拜他所赐?他这样待你,你还念着他?”
我苦笑:“就当是卿卿上一世欠了他。”
他摇头,叹道:“竹本无心多枝节,奈何东风能作恶。卿卿,你最大的错处,便是狠不下心肠。”
“也罢,你跟着新皇,我随了杜氏。不论成败,我们兄妹总能活下一人来救另一人。”
斜阳已没,赵佑庭却气冲冲地入得院门,兰儿被扯到一边。我见他怒意正盛,便起身关阁门。他一个闪身冲上前,拿脚撑了门,朝我吼道:“你敢关试试!”
我松开手,他闯进来,拽过我道:“这里是西域,你竟敢派个不知好歹的小厮往临洮去,幸好那人是我逮住的。若是让爹知道,”他捏起我的下颚,迫我看着他,道:“可是想让我爹军法处置你么!”
我拍开他的手,冷声道:“我是陛下的人,陛下在临洮,我本当随驾。奈何身陷敌营,只能找人代传口信了。”
他咬牙切齿道:“这也是大哥教你的?”我摇头:“无人教,句句肺腑。”
赵佑庭突然冷笑,看着我道:“你要带什么口信?就是这个?”他拿出一张满是星洞的纸。
我点头,软下声来:“将军知道了还问。”
他眯起眼:“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不错的细作。”我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将军。”说着便要去抢。
赵佑庭似来了兴趣,将它一下举高(男人怎么都喜欢这样?),任我怎么跳都够不着。我急道:“将军快还与我,让别人看到不是开玩笑的!”
他道:“现在知道怕了?”他将密纸攥于手心,大喇喇往桌边一坐,道:“这样,你若肯将纸上玄机告诉我,我便将此事暂隐不报。”
我笑道:“本来就没准备瞒你。”
我将内室里的《地藏经》拿来,摊开到《观众生业缘品》一章,取出纸片覆其上,纸上斜纹纵横,我将密纸一端对准左边第一行,另一端对准右手边最后行,漏洞处便透出四个字:“放我母生。”
赵佑庭看罢,脸色大变。我朝他直直一跪,叩头道:“求将军放过我的母亲!”
他不语,默默地看着我,脸上似划过一瞬的怜悯。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跪行上前,抱住他的腿道:“将军,此番只要将军能放过母亲,卿卿便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我死死抓着他的腿不住地哀告,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赵佑庭却始终不语,我绝望地俯在地上。赵佑膺是否为赵氏子,母亲是唯一知情者。只要母亲一死,这桩家族疑案便会死无对证。赵天翼疑心甚重,一个血脉有疑的儿子,将再不会对赵佑庭产生威胁。如此,对他,对李麟都将是最大的双赢。
面上一凉,赵佑庭的手抚上面颊,我抬头,对上一双深沉无波的眸子,他哑着嗓子道:“卿卿,若在你的母亲和皇上之间必须择其一,你选谁?”我正身,道:“舍父者,禽兽耳;舍母者,禽兽不如耳。生我者父母,男人算什么!”
赵佑庭突然起身,颇为激赏地看着我,突然又摇摇头,失望道:“如此说来,我也不算什么?”
我忙道:“将军乃卿卿的救母恩人,卿卿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了将军!”
他突然闷笑,竖出左手的两根手指,定定地看着我道:“季兄曾告诉我,真男人,最怕的不是刀箭,而是心上人梨花带雨的眼泪,后来,陛下也这么跟我说。现在想来,果真如是!”
我一时愣怔,他笑道:“实话告诉你,我虽动过杀心,奈何被皇上劝了下来。卿卿,我虽嫉恨陛下得到了你,但说句不昧良心的话,皇上即便是亲生儿子都能舍,却唯独与你有关的人,他一样也不敢碰。”
他贴上我的耳边,轻声道:“其实留着陶夫人对我也有好处,留着她便能留住你,留住你便能牵制陛下,你说呢?”我脸上熟透一般红烫。
他抓起手边的披风,大步出门:“陶夫人已被我送往别处,明日运来的不过是具易了容的女尸。你最好哭得像点,莫穿帮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