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野狐岭
第四十二章野狐岭
野狐岭,名副其实。
甫一踏入这片地界,天地便换了颜色。太行山的雄浑险峻在这里化作一种诡异的狰狞:嶙峋怪石如犬牙交错,枯树虬枝扭曲如鬼爪,积雪覆盖下隐约露出暗红色的岩土,像干涸的血迹。风过处,呜呜咽咽,似有无数冤魂在石隙间哭嚎。
沈清辞勒马,望向这片不祥的山岭。晨光被浓重的雾霭滤成惨淡的青灰色,笼罩四野,十步之外便人影模糊。
“舆图记载,野狐岭古为战场。”谢止策马至她身侧,玄色大氅的毛领沾满霜晶,“前朝末年,叛军与官兵在此鏖战三月,死者逾万,尸骨无收。此后便常有异闻,猎户樵夫多避之。”
他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寻常地理志,但沈清辞听出了弦外之音:选这条路,不仅是避开已知的埋伏,更是踏入了一片连当地人都畏惧的绝地。若有伏兵,在此设局的可能性确实极低——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料到,他们敢走这里。
“谢少卿对北境地理,倒是熟稔。”沈清辞淡淡道。
谢止眸光微动,没有接话,只道:“雾大,需结绳而行,以免走散。”说着,他已从马鞍旁取出备用的绳索,将一端系在自己腕上,另一端递给沈清辞。
很寻常的登山手段,但在此时此地,这个动作却透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沈清辞接过,依样系好。绳索不长,仅容两人相隔五步,这意味着一旦遇险,彼此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八名“云隐卫”两人一组在前探路,余下护卫断后,一行人如蜈蚣般缓缓没入浓雾。
野狐岭的路,已不能称之为路。多数时候是在乱石间攀爬,或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蹚行。马蹄早已无用,马匹由护卫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沈清辞虽体质不如习武之人,但胜在心志坚韧,一路沉默跟随,竟也未落下。
谢止始终在她前方五步处。他的背影在雾中时隐时现,玄色身影如一道沉默的标杆,为她指引方向。偶尔遇到险处,他会驻足回望,确认她无恙后方继续前行。
行至一处陡坡时,沈清辞脚下碎石松动,身体向后一仰——
绳索瞬间绷紧。谢止头也未回,手腕一振,一股巧劲传来,竟将她失衡的身形稳住。“小心。”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被浓雾吞没大半。
沈清辞站稳,低头看了眼腕间的绳索。粗糙的麻绳已磨得掌心发红,却莫名让人觉得踏实。
午时,雾稍散。众人寻了一处背风的岩凹歇息,分食干粮。干硬的饼就着雪水,滋味实在称不上好,但无人抱怨。沈清辞坐在岩壁下,慢慢咀嚼着饼,目光扫过周围护卫——连日奔波,人人面带疲色,但眼神依旧警惕。
“大人,”一名“云隐卫”从前方折返,向谢止低声禀报,“三里外发现有人迹,约二十余人,扎营痕迹很新,不超过两日。从残留的炭灰和食物残渣看,不似寻常猎户。”
谢止神色一凛:“可辨身份?”
“营地隐蔽,行事谨慎,未留明显标识。但……”护卫从怀中取出一片碎布,暗青色,质地厚实,“在灰烬中发现的,未燃尽。”
谢止接过碎布,指尖摩挲片刻,又凑近鼻端细闻。沈清辞注意到他眉头渐渐蹙紧。
“是军中的料子。”他沉声道,“北境边军冬季作训服的里衬,便是这种青州棉布,厚实耐寒,且浸过防潮的桐油,有股特殊气味。”
沈清辞心头一震:“边军?周延将军的部下?”
“未必。”谢止将碎布收起,“北境三州驻军八万,分属不同派系。周延直属仅三万,余者或是世家安插,或是地方豪强掌控。”他看向沈清辞,目光深邃,“能在我们改道后迅速调整,提前在野狐岭设伏,说明对方不仅知晓我军中内部通报渠道,更对北境地形了如指掌。”
“内鬼在军中高层。”沈清辞得出结论。
谢止默认。气氛一时凝重。若军中高层已与幕后之人勾结,那么他们即便顺利抵达幽州,恐怕也是自投罗网。
“还要继续走吗?”沈清辞问。
“走。”谢止回答得毫不犹豫,“野狐岭纵有埋伏,也比鬼见愁、一线天那般绝地好应对。此地地势复杂,反易周旋。”他顿了顿,“况且,对方既露了行迹,我们便可反客为主。”
他招手唤来两名“云隐卫”,低声吩咐几句。那两人领命,悄然没入雾中。
休整片刻,队伍继续前行。这一次,谢止调整了队形:探路的“云隐卫”不再远离,而是呈扇形散开在百步之内;他与沈清辞居于队中,前后护卫收紧。
浓雾再次聚拢,能见度不足二十步。风声呜咽,夹杂着不知名的怪异回响,仿佛整座山岭都在呼吸。沈清辞紧握腰间佩剑——这是临行前萧璟所赐,她虽不精剑术,但握在手中,总能添几分心安。
行至一处狭窄的峡谷时,变故骤生。
破空声从左侧崖壁传来!
“避!”谢止厉喝,一把扯住沈清辞手腕,将她拽向右侧岩壁。几乎同时,数支弩箭钉入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箭尾犹自震颤。
护卫们反应极快,瞬间拔刀结阵,将沈清辞与谢止护在中心。然而雾太浓,根本看不清箭矢来处。
“上方!散开!”谢止判断极准,话音未落,第二波箭雨已至。这次是火箭,拖着橙红的尾焰穿透浓雾,如流星坠落。
惨叫声起,一名护卫肩头中箭,火焰瞬间燎着衣袍。旁边同伴急忙扑救。
“不能留在此地!”谢止环顾四周,峡谷形如口袋,入口已被乱石堵塞——显然对方早有布置。“向前冲!峡谷出口应在百步之内!”
他当先开路,长剑出鞘,剑光如雪,拨开迎面而来的箭矢。沈清辞紧随其后,两名“云隐卫”一左一右护持。余下护卫且战且退,向峡谷深处突进。
箭雨渐密,显然伏兵不止一处。沈清辞听到箭矢擦过耳畔的锐响,听到护卫中箭倒地的闷哼,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死亡从未如此逼近。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异样的呼啸。谢止脸色骤变:“滚石!躲!”
轰隆隆的巨响从头顶压下,数块巨石裹挟着积雪砸落!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谢止猛地将沈清辞推向一侧岩隙,自己却因反冲之力慢了一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擦着他左肩砸落,碎石飞溅中,沈清辞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
“谢止!”她脱口而出。
浓雾中,只见谢止以剑拄地,左臂不自然地垂着,玄色大氅肩部颜色深了一块——是血。
“无妨。”他咬牙吐出两个字,额角青筋暴起,“快走!”
沈清辞却未动。她目光扫过周遭,忽然指向右侧一处不起眼的岩缝:“那里!有风!”
有风意味着有出口。谢止瞬间会意,强提一口气:“进去!”
岩缝极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护卫们拼死断后,沈清辞与谢止率先挤入。缝隙曲折向上,确有微弱的气流流动。行约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隐蔽的天然石台,背靠绝壁,前临深渊,唯有一条悬空石梁通向对面山崖。
而此时,石梁之上,已有五人等候。
皆着黑衣,面覆黑巾,手中兵刃寒光凛冽。为首之人身材高大,眼神如鹰隼,死死盯住谢止流血的左肩。
“谢公子果然命大。”那人声音嘶哑,带着古怪的口音,“可惜,今日这野狐岭,便是你的埋骨地。”
谢止缓缓站直身体,右手长剑斜指地面,血顺着剑脊蜿蜒而下,滴在雪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梅。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如刀:“谁派你们来的?说出来,可留全尸。”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黑衣人一挥手,五人同时扑上!
谢止将沈清辞向后一推,独身迎上。他左臂已废,仅凭右手剑,竟以一敌五不落下风!剑光如匹练,在方寸石台上纵横交错,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刺击都精准狠辣,全然是搏命的打法。
沈清辞背靠岩壁,手心全是冷汗。她看得出,谢止是在强撑——失血加上旧力已竭,他的剑招虽精妙,但速度已在变慢。而对方五人配合默契,显然是要将他活活耗死。
不能这样下去。
她目光急扫,忽然定格在石台边缘——那里散落着几块松动的岩石,下方便是万丈深渊。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谢止!退向左侧!”她厉声喝道,同时从革囊中摸出火折子——那是野外必备之物,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武器。
谢止虽不知她意图,却毫不迟疑地向左疾退。沈清辞点燃火折,奋力掷向石台边缘的积雪——那里,她刚才瞥见了几截枯黄的藤蔓。
火焰触到干燥的藤蔓,轰然蔓延!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势一阻,攻势稍滞。而就在这一滞的瞬间,沈清辞已冲到石台边缘,用尽全身力气,踹向那块早已松动的巨石!
“落石!小心!”黑衣人惊呼闪避。
巨石滚落,带起连锁反应,大大小小的石块如雨砸下!石梁剧烈震颤,一名黑衣人脚下一滑,惨叫着坠入深渊。
混乱中,谢止眼中寒光一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长剑如毒蛇吐信,刺入最近一人的咽喉!反手一撩,又一人捂颈倒地。
剩余三人见状,竟萌生退意。为首之人恶狠狠瞪了沈清辞一眼,咬牙道:“撤!”
三人纵身跃上石梁,向对面山崖疾退。谢止欲追,却身形一晃,长剑拄地,咳出一口血来。
“别追了。”沈清辞扶住他,触手一片湿冷——他整个左肩已被血浸透。
此时,断后的护卫也陆续从岩缝中冲出,见谢止伤势,皆大惊失色。
“先包扎。”沈清辞强迫自己镇定,撕下内衫衣摆,又命护卫取来金疮药。谢止任由她处置,额上冷汗涔涔,唇色惨白,唯有眼睛仍清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刚才……”他声音沙哑,“很险。”
“你更险。”沈清辞手下不停,将药粉撒在伤口上——深可见骨,所幸未伤及要害。她动作尽可能轻柔,指尖却微微发颤。
谢止忽然低笑一声,气息虚弱:“沈相……也有害怕的时候?”
沈清辞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他眼中竟有极淡的笑意,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是人,自然会怕。”她低下头,继续包扎,“怕你死在这里,怕新政夭折,怕……这趟北境之行,终究是一场空。”
麻布缠过伤口,打了个结。她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颈侧皮肤,触感冰凉。
谢止沉默片刻,轻声道:“不会空。”他望向石梁尽头,雾霭正在消散,隐约可见对面山崖的轮廓,“他们既不惜动用军中之人、在此绝地设伏,说明我们快触及核心了。沈清辞……”
他第一次完整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沈清辞心头一震,抬眼望去。晨光终于刺破浓雾,洒在血迹斑驳的石台上,将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浅金。他眼中那簇火焰未熄,反而因伤痛与生死,烧得更烈、更纯粹。
远处,山风呼啸,卷起积雪如烟。
前路依旧凶险,但雾散了,天光了。
而他们,还活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