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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理期的疼痛
十月的下午,教室里的空气沉得化不开。
化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解质的电离平衡,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尖锐而单调。窗外的天空是那种浑浊的灰白色,像是脏了的棉絮堆积在天际。沈叙一边记笔记,一边用余光注意着身边的江寻。
从上午第三节课开始,江寻的状态就不太对劲。
起初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沈叙以为他是没睡好。但到午休时,江寻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小腹。沈叙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是摇摇头,说“可能吃坏了”。
但沈叙知道不是。他见过这个状态——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是在两个月前,开学后不久。那天也是这样的午后,江寻突然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蜷在座位上发抖。沈叙当时不知所措,是班主任匆忙把江寻送到了医务室。校医诊断说是“急性肠胃炎”,开了点药就让休息。
但沈叙记得,那天江寻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意识模糊时喃喃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周期……又到了……好冷……”
第二次是在一个月前。同样的症状,同样的时间点,几乎像钟表一样精确。那次沈叙已经有所准备,提前在书包里备了暖宝宝和止痛药。他借口江寻低血糖,带他去天台休息,没有惊动校医。
而今天,是第三次。
下午第二节课刚开始十五分钟,沈叙就感觉到了江寻的变化。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握笔的手指关节泛白,另一只手一直按在腹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江寻。”沈叙压低声音叫他。
江寻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盯着黑板,但眼神是涣散的,瞳孔微微放大,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沈叙看见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开始微微发抖。
“江寻。”沈叙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
江寻这才缓缓转过头,眼神艰难地聚焦。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在下巴处聚成小滴,然后坠落在课桌上。
沈叙立刻举手:“老师。”
化学老师停下讲解,推了推眼镜:“沈叙同学,什么事?”
“江寻同学不舒服,我陪他去医务室。”沈叙说着已经站起身,一只手扶住江寻的肩膀。
江寻的身体在发抖。不是轻微的颤抖,而是那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无法控制的战栗。沈叙能感觉到他校服下的身体绷得死紧,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老师走过来,看到江寻的状态也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快,快去!”
沈叙一手拎起两人的书包,另一只手几乎半抱着把江寻从座位上扶起来。江寻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整个人靠在沈叙身上,重量全压了过来。
“能走吗?”沈叙低声问。
江寻勉强点点头,但迈出第一步时就踉跄了一下。沈叙立刻收紧手臂,支撑住他。两人就这样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慢慢挪出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讲课声。沈叙扶着江寻靠墙站了一下,迅速从自己书包侧袋里掏出常备的东西:一个还没拆封的暖宝宝,一板止痛药,还有一小瓶电解质冲剂。
他撕开暖宝宝的包装,掀起江寻的校服下摆,贴在他小腹的位置。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先贴这个。”沈叙低声说,“能走的话,我们去天台。医务室太远了。”
江寻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他的眼睛半闭着,睫毛被汗水打湿,黏成一绺一绺的。沈叙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们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挪到天台。推开铁门时,江寻几乎完全靠在了沈叙身上,呼吸又浅又急,像离开水的鱼。沈叙扶着他走到墙边,让他慢慢靠着墙坐下。
天台的风很大,吹在江寻满是汗的脸上,他打了个寒颤,身体蜷缩得更紧。
“药。”沈叙拧开自己随身带的水瓶,倒出一粒止痛药,“先吃药。”
江寻勉强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地看着沈叙手里的药片。他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两次都没拿住。沈叙直接把药片送到他嘴边,看着他艰难地吞下去,然后喂他喝水。
水流从江寻嘴角溢出一些,顺着下巴滑进衣领。沈叙用手背帮他擦掉,触到的皮肤冰冷潮湿。
“冷……”江寻喃喃道,牙齿开始打颤。
沈叙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裹在江寻身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让江寻靠在自己肩上。他能感觉到江寻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那种颤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沈叙自己的心也跟着颤。
“很快就不痛了。”沈叙低声说,一只手轻轻覆在江寻按着小腹的手上,“药效上来就好了。”
江寻没有回答。他的呼吸依然急促,身体蜷成一团,额头抵在沈叙的肩膀上。沈叙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时的战栗,能感觉到他手指在自己手心下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台上的风卷着枯叶打转,远处传来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一切都遥远得不真实。沈叙保持着姿势不动,一只手揽着江寻的肩膀,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大约二十分钟后,止痛药开始起效。江寻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但他依然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靠在沈叙身上。
“好点了吗?”沈叙轻声问。
江寻极轻微地点点头,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的眼神疲惫而空洞,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
“每次……”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都这么痛吗?”
沈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不是,想说这只是特殊情况,想说以后不会了。但他知道这是谎言。因为从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这种疼痛有周期,会重复,而且可能一次比一次严重。
“可能和你的……体质有关。”沈叙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说法。
江寻沉默了很久。风又吹过来,掀起他额前汗湿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沈叙看见,他额角有一根细细的青色血管在跳动。
“沈叙,”江寻忽然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我的身体……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沈叙感到喉咙发紧,想好的所有安慰和解释都卡在那里,变成一团沉重的、无法说出口的真相。
“为什么这么问?”他勉强反问。
江寻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指一根一根屈伸,动作迟缓得像在确认什么。
“因为……”他停顿了很久,“因为有些感觉……太奇怪了。不像书上说的任何症状。”
他转过头,看向沈叙,眼神里有种沈叙从未见过的清明——不是平时那种空茫后的清醒,而是疼痛褪去后,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浮上水面的清醒:
“肠胃炎不会这么准时。低血糖不会只痛小腹。而且……”他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周期性地醒来。像潮汐,像月亮。固定的时候来,固定的时候走。”
沈叙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想起林茜查到的那些资料,想起“实验体07号”,想起“认知重置”和“生理周期调整”。所有的碎片开始拼凑,指向一个他早已猜到但一直不愿面对的可能:
江寻的身体,可能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江寻,”沈叙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不管你的身体有什么特别,你都是你。这点不会变。”
江寻看着他,眼睛慢慢蒙上一层水雾。不是眼泪,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困惑、恐惧、还有那种无法理解自己存在的痛苦。
“可是……”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如果‘我’本身就是被制造出来的呢?如果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一切……都是实验品呢?”
沈叙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说不是,想说你别胡思乱想,想说你是活生生的人。但他想起那些监控,想起赵临的警告,想起江寻每天重置的记忆,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江寻的猜测,可能正是真相。
“疼……”江寻忽然又呻吟了一声,身体再次蜷缩起来。这次的疼痛似乎比刚才更剧烈,他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刚刚平复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药效过了?”沈叙心里一紧,“才半个小时……”
江寻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手指死死抠着小腹的位置,指节泛白到近乎透明。冷汗再次涌出来,顺着他的额角、鬓角、下巴往下淌,滴在沈叙的外套上,洇开深色的水迹。
“江寻,看着我。”沈叙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睁开眼睛,“深呼吸,跟着我呼吸。吸气——呼气——”
但江寻已经听不进去了。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瞳孔放大,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好痛……为什么……总是我……”
沈叙的心被狠狠揪紧。他手忙脚乱地又倒出一粒止痛药,但江寻已经无法吞咽,药片含在嘴里,被无意识地咬成碎末。
“江寻,吞下去,咽下去——”沈叙的声音开始发颤。
但江寻只是摇头,身体痉挛般地颤抖。他的眼睛半闭着,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整个人像一片在暴风雨中飘零的叶子。
然后,沈叙听到了那句话。
那句话江寻说得极轻,几乎只是嘴唇的颤动,但沈叙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
“07号……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时间仿佛静止了。
风停了,远处的声音消失了,世界缩成天台这一小块地方,缩成江寻痛苦的脸,缩成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话。
07号。
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在之前的片段里,在江寻的意识边缘,这个代号出现过。但这是第一次,在如此清醒的痛苦中,江寻自己说出了它。
沈叙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他看着怀里痛苦蜷缩的少年,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突然明白了这种周期性疼痛的真正意义:
这可能不是疾病,不是体质特殊,而是实验的后遗症。是那些被移植的记忆,被重置的认知,在生理层面上的反弹。是江寻的身体在用疼痛的方式,反抗着被强加的安排。
“江寻,”沈叙的声音哑得厉害,“07号是谁?”
江寻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像是被这个问题刺中了什么。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眼神里闪过恐惧、困惑,还有某种深藏的、几乎被遗忘的痛苦。
“我……我不知道……”他艰难地说,“只是……疼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声音……”
“什么声音?”
“说……”江寻的呼吸更加急促,“说‘07号生理指标异常’……说‘启动镇痛协议’……说……”
他的话断在这里,因为又一阵剧痛袭来。这次江寻整个人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声音。他的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沈叙立刻握住他的手,感觉到那只手冰冷潮湿,颤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医务室,”沈叙当机立断,“必须去医务室。”
他试图扶起江寻,但江寻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沈叙咬咬牙,把江寻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架起来。
从天台到医务室的路,沈叙走得无比艰难。江寻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沈叙身上。每一步都像在泥泞中跋涉,沈叙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能感觉到汗水浸湿了后背,能闻到江寻身上那种混合着疼痛和恐惧的气息。
走廊里偶尔有学生经过,都投来惊讶的目光。有人想帮忙,但沈谢绝了——他不确定医务室是不是安全,不确定校医是不是知情者之一。
到达医务室时,沈叙几乎虚脱。他扶着江寻靠在门框上,自己敲门。
开门的是校医李老师——一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温和干练。但沈叙注意到,在看到江寻的瞬间,她的眼神变了。
那不是普通医生看到急症病人的惊讶,而是一种……确认。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又是江寻同学?”李老师的声音很平静,“进来吧。”
她帮着沈叙把江寻扶到病床上。江寻一沾到床就蜷缩起来,脸埋在枕头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什么症状?”李老师一边戴手套一边问。
“剧烈腹痛,发冷,出汗,意识模糊。”沈叙快速回答,“半小时前吃过一次止痛药,但效果不好。”
李老师掀开江寻的校服下摆,露出小腹。沈叙看见,那里的皮肤苍白,但隐约能看到一些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不是外伤的疤,更像是……手术留下的痕迹。
李老师的手指在江寻腹部轻轻按压,动作专业而迅速。江寻在昏迷中呻吟了一声,但没有醒来。
“急性症状。”李老师下了判断,“需要注射镇痛剂。”
她转身去药柜取药。沈叙站在床边,看着江寻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下的青色阴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突然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
他知道这个疼痛会过去。知道江寻会醒来,会忘记刚才的一切,会继续他每日重置的生活。但沈叙会记得。记得江寻痛苦的样子,记得他说的那句“07号”,记得那些看不见的疤痕,记得李老师那种“果然如此”的眼神。
这疼痛不是意外,是必然。是这个实验的一部分,是江寻作为“07号”必须承受的代价。
李老师拿着注射器走过来。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药液透明无色。沈叙看着她熟练地消毒,准备注射,突然开口:
“李老师,江寻这是什么病?”
李老师的手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可能是肠道痉挛,也可能是神经性腹痛。需要进一步检查。”
“但这不是第一次了。”沈叙说,“几乎每个月都发生,时间很规律。”
李老师终于抬起头,看了沈叙一眼。她的眼神很平静,但沈叙看到了其中的警告:“沈叙同学,你是江寻的朋友,关心他是好事。但医学问题,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判断。”
针头刺入皮肤,药液缓缓推入。江寻在昏迷中皱了皱眉,但没有醒。
注射完成后,李老师给江寻盖上毯子,调整了输液速度,然后转向沈叙:“让他睡一会儿。你可以在旁边等着,或者先回教室。”
“我等他。”沈叙立刻说。
李老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办公桌后。沈叙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江寻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平静下来。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眉头舒展开,颤抖也停止了。
但沈叙的心无法平静。
他拿出手机,在加密笔记里快速记录:
【10月3日,下午。江寻第三次周期性剧烈腹痛。症状:苍白、冷汗、意识模糊、腹部剧痛。疼痛中自语“07号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校医李老师反应异常,似乎早有预料。腹部有疑似手术疤痕。注射镇痛剂后症状缓解。周期约28-30天,疑似与实验生理调整有关。】
记录完,沈叙看着病床上沉睡的江寻,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疼痛,可能是江寻身体里残存的、最后的反抗。是那些被压抑的记忆和认知,在生理层面上的呐喊。
而今天,这呐喊第一次有了具体的内容:07号。
这是一个代号,一个标识,一把可能打开真相的钥匙。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医务室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和李老师偶尔翻动病历的声音。沈叙坐在黑暗中,握着江寻微凉的手,感受着他脉搏平稳的跳动。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江寻的痛苦不再只是需要缓解的症状,而是需要破解的密码。那些周期性的疼痛,那些意识边缘的呓语,那些看不见的疤痕——所有这些,都是线索。
而沈叙必须找到它们连接起来的图案。
因为江寻值得知道真相。值得知道他为什么疼痛,值得知道他是什么,值得知道“07号”这个代号背后,藏着怎样的人生。
即使那个真相,可能比疼痛本身更加残酷。
沈叙握紧了江寻的手,在心底默默发誓:
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他都会陪着江寻走到底。
这是他对这份信任唯一的回报。
窗外,夜幕完全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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