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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恩人(二)
无芨:“殿下,晚膳。”
“撤下去吧。”
祁玄的声音轻似叹息,混着白雾吐出。他身披玄色斗篷,领口蓬松的白狐皮毛,随寒风轻轻颤动,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他慢步走到院里的冬青树下,经她那日泄愤一脚,枝桠间的叶子隔老远才挂着一片,风吹过时,树冠晃得厉害,枝骨却不肯弯折,倒像半点儿不服软的模样。
“殿下,或许……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无芨自幼随侍,怎会不懂主子的心事。
祁玄眉心微微皱起,那次城门口,马车渐远,她便再也没来过东宫。
该不会是因他故意不挑明与傅婉柔的关系,令她误解,她生气了……
“我只是……”祁玄话到唇边又咽下,最终化作一声迂回的叹息,“罢了,她本就这般不拘小节,又怎会多在意旁人。”
翌日,东宫小厮照例奉上膳食,无芨按照往常的规矩,捏着银针挨个试毒。
验至一半,祁玄忽问:“她今日去了何处?”
“回殿下,她翘了早日的功课,去往城宣府了。”
祁玄紧闭眼睛,轻揉着太阳穴,抬手叫退众人。
“殿下你昨个也没吃东西,今个也不吃,再这样下去,奴才怕您…..”
小太监语带惶恐,众所周知,太子殿下自幼体弱,心疾缠身,可也从未有哪日到饭都入不了口的时候。
祁玄沙哑的嗓音,艰难地吐出俩字:“下去吧。”
直到晌午,祁玄盘坐在书殿的案前,他今日未束发冠,乌发如墨般披散下来,发梢微卷,几缕垂落在额前。
书他看不进去,不知不觉望着屋顶走神儿。
回想起,那日她打砸的窟窿,用桌案敷衍盖住,导致屋漏偏逢连夜雨,打湿满墙书籍……
现如今,屋顶已重建完善;书籍也皆修补完好,整齐归类在书架上,丝毫看不出曾被水浸过的痕迹;连带被她拆卸的桌案,也都换了新的。
“她现在呢?”祁玄问。
“回殿下,她午时的课……”无芨试图编个谎,可终究说不出口,“也翘了。”
“又在城宣王府?”
“是。”
祁玄放下手中书卷。
“传城宣王。”
“是。”
无芨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终于!终于发话了!终于要拆开他俩了!
与此同时的城宣王府。
祁城烨望着眼前红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嘴角勾起无奈的笑意。
一会儿陪她逗鸟、陪她摘花、陪她爬树打果子……
“小恩人,我这府上你都逛遍了,还想玩什么?”祁城烨道。
弥乐转着灵动的眼珠:“有骑马射箭的地方吗?”
祁城烨:“我不武,自然没有那些。”
“你不武……”弥乐摸着下巴,想着说教说教,扭头道:“祁舜尧也不武,可他那东宫怎就有呢?我说朋友啊,总得弄点东西鞭策自己才好。”
说完还一副教书夫子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
“嗯?”祁城烨眼神有些恍惚。
对“祁舜尧”三字一惊、对“不武”二字一惑。
不止是他,弥乐此言一出,四周的宫女太监们,皆是惶恐跪倒一片,领头的公公战战兢兢道:“郡主慎言,不可直呼太子殿下名讳!”
“这么严重?”弥乐被她们这一跪,险些以为自己不小心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没曾想,竟是个名讳。
她在东宫成日成日的叫唤,也并无人说过不妥。
祁城烨解围:“也是,明日我便搜寻匠人。”
恰在此时,东宫太监前来传话。
他恭敬行礼,用那阴柔尖细的嗓音道:“禀告大殿下,东宫传话,太子殿下有事同您商聊,特请您移步到东宫一叙。”
“祁舜尧?找你做甚?”
弥乐话音刚落,祁城烨伸出食指抵在她的唇角,做出“嘘”的手势。
他低声开口:“东宫府的人,不得对储君无礼。”
见东宫的太监走远后,他才放下手,带着歉意拱手道:
“小恩人,城烨还有事,恕我不得多陪,我命人送你回去。”
“不行不行。”弥乐皱着眉头,“现在巳时还没动呢,我回的还得听课,我就不回去了,我跟你一起吧!”
“郡主可使不得!那东宫可不是您说进就进的!”身旁的小太监连拦着。
“嗯?”祁城烨一个眼神吓退回去,随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允诺:“你若想去,就随我一起吧。”
“大殿下…不可啊。”小太监又上前欲要拦。
被祁城烨抬手示意退下,“无碍,出了事我担着。”
这一看,弥乐心理大致猜出几分,他、以及他整个城宣王府的人,都畏惧祁玄,畏惧太子身份。
那这般说来,他确实是个冷门不受宠的皇子。
弥乐赞道:“朋友,你挺仗义。”
祁城烨嘴角微微勾起:“谁让面前的是救过我的恩人。”
行至东宫玄圃。
位于玄武湖西南角,园中有亭馆、泉池等,也算是个好玩有趣之处。
祁城烨道:“小恩人,你在这玩会儿,等我可好?”
弥乐点头,道:“也行,我也不让你为难,我就在这前院逛逛。”
祁城烨略表出歉意,柔声说:“怠慢了。”
“没事儿。”
“承宣王到——”太子通事舍人朝宫殿内长唤一声。
祁城烨对他打了个招呼:“后面有一位携同我来的朋友,在此前院闲玩,可否乱了规矩?”
“回大殿下,尔等会好生伺候。”
“有劳。”
走进前院,远看着祁玄正坐在冬青树下的石桌前,祁城烨怔了片刻,储君今日,竟未束发冠。
他上前拱手,“见过储君,不知今日找我,所谓何事?”
“兄长请坐。”祁玄屈臂示意,道:“那日见面时间仓促,今日见兄长无事,特邀兄长来此同我再叙一局。”
“是。”
祁城烨长舒口气,来之前,心里藏着很多疑虑,往日太子府,可是谁人都不见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受传,以为朝中出了大事,也未曾想过,是为了这对弈。
遵循“臣让君先”,祁城烨主动拿起黑棋。
微微欠身,抬手落下一子,棋子稳稳落在右上角的星位,棋盘上随即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轻声说道:“储君棋艺高超,微臣就斗胆先占这一隅之地了。”
祁玄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拿着白玉杯抿了口茶,良久后才放下杯子,执白棋在对称的右上角点上一子。
落子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祁城烨的脸上,淡淡道:“你我兄弟对弈,不必拘谨。”
一边的弥乐好奇心作祟,悄悄跑到月洞门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朝里瞅。
只见冬青树下,祁玄与祁城烨对坐弈棋,一个墨发垂散,姿态闲适却难掩清贵;一个端正谨慎,举手投足皆是臣子之礼。
通事舍人见了,忙上前拉住,“郡主,此时二位殿下博弈之时,不便清扰。”
他方才虽奉大殿下令照顾她,却也不愿她扰了自家太子。
“好好好,不打扰不打扰,我就瞅瞅。”
她说着,脖子却越伸越长,
“这..….”舍人一时犯难,这小姑娘劲儿却大,任凭他推搡,也是推不动。
石桌上的祁玄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先是一愣,后而忍不住轻咳一声。
祁城烨见事给他倒了茶水递过去,“储君。”
祁玄没接,目光仍凝在月洞门处,温柔地唤了句:“弥乐。”
祁城烨递茶的手悬在半空,他循声回头,看到弥乐的瞬间,心里也明了几分。
原来如此……
随即尴尬地笑了笑,默默将杯子收了回去。
“哎呀,祁舜尧你眼神这么好。”弥乐见被发现,干脆大大方方走出来,挠了挠头。
通事舍人实相退了下去。
“过来坐。”祁玄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这不太好吧。”弥乐难得有些犹豫。
祁玄再次开口,眼睛微眯,朝她轻轻招手:“过来吧。”
“行吧,我过来瞅瞅,到谁下了?”弥乐来到他二人中间落座,一来便打破方才的紧张氛围。
“到兄长。”祁玄答。
因她的到来,他眉宇间那股愁绪似乎都淡下去,就连语气都带有一些轻快。
弥乐望着棋盘上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布局杂乱难破。
祁玄执白,却跟玩儿似的,仗着棋艺好,也不好好下,明摆着耍祁城烨呢!
而这祁城烨乖着呢,下得认真,谨慎,步步小心,好可怜的孩子。
弥乐忍不住问道:“你下棋就好好下,怎么还揣着书?”
……
完了——
话音刚落,弥乐连捂着嘴,她怎么把窗户纸捅破了。
两人相续沉默,场面一度寂静,连风吹过冬青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祁城烨见状,立刻温声为她解围,也为自己找台阶,“小恩人,你有所不知,储君棋艺精妙,许是觉得与我对弈乏味……”
“这……这样啊……”
弥乐肠子悔青了,她方才那句话,这不明摆着拿太子的手打这位大皇子脸吗?
祁玄微微颔首,当真将书卷放到一旁,“对不住兄长,今日心绪不宁,邀你前来,原也只是想叙话罢了,并非有意怠慢。”
“这样啊!我就说嘛!祁舜尧你不是那种骄兵轻敌之辈!”弥乐试图补救,连忙找补。
………
场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弥乐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会说话就别说!别说!
现在是如坐针毡,赶紧找了个由头撤吧……
一旁的祁玄并不介意弥乐的口不择言,反倒是看穿了她内心哀嚎不断,被逗笑了。
“可是想去膳房吃点东西?”
“对对对!”
好机会!
弥乐话音刚落,便头也不回地溜了。
待弥乐走后,祁城烨执起一枚黑子,微微欠身率先步棋,落子声同他的话语一齐发出:“你是否有话同我说。”
祁玄道:“并没有,我只是单纯想同兄长下盘棋。”
“那为何故意支开她。”
“她饿了。”祁玄的回答理所当然。
祁城烨放下棋子,抬眼望着眼前人,语气复杂:
“舜尧,从未见你对谁这般过。”
半晌,祁玄极轻的嗓音才发出。
“她不一样。”
那声音里,藏着太多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与无可奈何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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