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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下,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有力,在空旷阴冷的石廊中回荡,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沉重铁锁被钥匙转动,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一阵潮湿的霉味和铁锈气息。
但随即,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压迫感的冷香,瞬间驱散了牢房中的污浊气味。那香气很特别,像是雪后松针的凛冽,又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香底蕴,从容而霸道地宣告着主人的到来。
顾晏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走廊里那盏唯一油灯投射来的微弱光线,将蜷缩在角落草堆中的沈清弦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背光而立,轮廓边缘被勾勒出一圈暗金色的光晕,反而让他的面容更加深邃难辨。
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并未穿那象征官职身份的深绯官袍,然而即便是常服,那料子也是上好的云纹锦缎,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腰间束着同色镶玉革带,勾勒出劲瘦腰身。他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晦暗不明,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越过牢门,落在沈清弦身上,像要在她身上刺出两个洞来。
沈清弦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尽管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个男人时,那种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还是让她指尖发颤。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继续蜷缩在草堆中,发出痛苦的呜咽,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孱弱不堪。
“怎么回事?”顾晏之的声音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清弦心中剧震,强忍着那药丸带来的真实不适——胃部确实在隐隐绞痛,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也并非完全假装——和看到他时涌起的复杂心绪,继续断断续续地说:“大人……我……我不知道……吃了送来的饭……就……就这样了……有人……有人要毒死我……”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努力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阴影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顾晏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跟着的两名狱卒和一名牢头模样的人挥了挥手。那三人立刻躬身,无声地退到走廊远处,低眉顺眼,不敢朝这边多看一眼。
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死一般的寂静顿时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墙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墙角破瓦罐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每一声都敲在沈清弦紧绷的神经上。她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顾晏之终于动了。他抬步,缓缓踏入牢房。墨色靴子踩在潮湿污秽的地面上,却奇异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在距离沈清弦三步远处停下,然后,竟缓缓蹲下了身,与她几乎平视。
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更加清晰,混合着牢房里的腐败气息,形成一种诡异的感觉。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她的脸——她额头的冷汗,她苍白的嘴唇,她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头,她瞳孔的收缩,她脸颊肌肉的每一丝细微的颤动。
那审视的目光太具穿透力,沈清弦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被彻底看穿。她闭上眼,避开他的视线,喉间溢出更痛苦的呻吟,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潮湿发霉的稻草。
“中毒?”顾晏之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你以为,这种拙劣的把戏,能骗得过本官?”
沈清弦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出来了?!他果然看出来了!他那么精明,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区区伪装的伎俩?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脚底漫上头顶,让她四肢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完了!他一定会立刻拆穿她,然后以试图欺瞒上官、或许还有越狱嫌疑的罪名,当场处决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死一个待斩的死囚,甚至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手续!
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几乎要放弃挣扎,准备迎接死亡时,顾晏之却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外面的寒气,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不得不再次与他对视。他的指尖用力很大,捏得她下颌骨生疼,那疼痛如此真实,反而驱散了一些她心中的恐慌。
“说吧,”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夜里的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谁给你的药?目的是什么?”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仅看出她是装的,甚至知道她是吃了“药”!不是中毒,是“药”!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那个送药人是他安排的?是另一重试探?还是说,这牢房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小窗口,那个纸包,那个看似同情她的狱卒,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像一个居高临下的棋手,冷漠地看着她在棋盘上徒劳地挣扎?
电光火石之间,沈清弦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否认?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前,苍白无力的否认毫无意义,只会激怒他,加速自己的死亡。坦白?坦白那个送药人的存在?可那个人是谁?是敌是友?如果是唯一可能帮她的人,她供出来,会不会害了他?会不会断了这渺茫的生机?
不,不能被动。从她被冤枉的那一刻起,从她被投入这死牢开始,她就一直在被动承受。现在,或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一个用命赌来的、与他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赌!必须赌一把大的!赌一线生机!
她眼中瞬间涌上更多的泪水,不是完全假装,而是真实的恐惧、委屈、绝望和不甘交织的产物,冲破了强装的镇定。她甚至伸出手,冰凉颤抖的指尖抓住了顾晏之捏着她下巴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大人!”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清弦冤枉!苏小姐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是被陷害的!有人……有人偷了我的簪子,嫁祸于我!”
她感受到被她抓住的手腕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不敢停顿,语速加快,气息因为激动和“药效”而更加不稳:“这药……这药是有人偷偷塞给我的,我不知道是谁……他说……说只有这样才能见到大人,才有一线生机!大人明鉴!清弦所言句句属实!求大人为我做主!”
她将计就计,承认了服药,但将重点从“如何拿到药”引向了“喊冤”和“求助”!她在赌,赌顾晏之作为枢密副使,内心深处对“真相”或许还存有最后一点执着;赌他留着她迟迟没有立刻处斩,或许不只是因为证据确凿懒得再审,而是因为案情中还有疑点,他还有所疑虑;赌他这个人,尽管冷酷严厉,但并非不分青红黑白;赌他或许……
顾晏之静静地看着她声泪俱下的表演,或者说,倾诉。他眸色深沉如子夜寒潭,里面翻涌着沈清弦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有审视,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的什么。他没有立刻斥责她荒谬,也没有松开钳制她的手,只是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透过冰冷的衣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她脉搏在他指尖下狂野的、濒临失控的跳动。
“陷害?”他缓缓重复这个词,语气莫测,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谁要陷害你?为何陷害你?”
他没有质疑簪子被偷的可能性,而是直接问“谁”和“为何”。沈清弦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花。她摇着头,泪水涟涟,看起来脆弱而无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谁与我如此深仇大恨……但我可以肯定,凶手一定还在那艘画舫上!就在当时在场的那些人之中!”
她开始半真半假地编织细节,试图将顾晏之的疑心从自己身上引开,引向那晚的混乱和更广阔的迷雾。“灯灭的那一瞬间,很突然,所有人都惊呼慌乱。我……我那时离苏小姐不远,但我并没有动。我听到身边有极轻的、很快的脚步声,朝着苏小姐的方向去了……然后,灯就亮了,苏小姐就……”她哽咽了一下,仿佛不忍回忆,“还有,苏小姐倒下时,我离得近,好像……好像闻到了一股……一股很淡的、特殊的香气……”
她提到了“香气”。这是她深思熟虑后抛出的诱饵。她沈清弦,出身调香世家,即便沈家已不复当年辉煌,但她对气味的敏感是众所周知的。用自己最可能察觉的线索来佐证,最能增加可信度。
果然,顾晏之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那锐利的审视似乎更专注了一些。“特殊的香气?什么样的香气?”他追问,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力道似乎松了极其细微的一分。
“很淡……很短暂,在血腥味散开之前,只有那么一刹那……”沈清弦努力回忆着,蹙紧眉头,表现出竭力思索的样子,“有点像是……像是麝香,醇厚的那种,但又夹杂着一丝……类似苦杏仁的味道……很特别,我以前从未闻过这样的混合气味。”她小心翼翼地描述着。苦杏仁味常与某些毒药有关,或许能引起他作为刑狱官的注意。而麝香,是许多富贵人家女子常用的香料,范围可大可小。
顾晏之沉默了片刻。牢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水滴声和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判断她话语中每一个字的真伪。
“沈清弦,”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最初的那一丝嘲讽,多了某种沉重的压迫感,“你最好没有撒谎。每一个字,都要想清楚。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如有实质的杀意,再次弥漫开来,让沈清弦不寒而栗。她知道,这个“否则”后面,必然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清弦不敢撒谎!以我沈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若我有半句虚言,叫我沈清弦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她连忙保证,眼神努力做出最真诚恳切的样子,甚至不惜发下重誓。沈家,曾经是她的一切,也是她如今仅存的骄傲和软肋。
就在这时,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或许是那药丸的效力真的开始攀升,沈清弦体内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猛地袭来,胃部的绞痛也加剧了些。她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身体软软地失去了支撑,恰好歪倒,额头抵在了顾晏之的胸前。
一股混合着他身上清冽冷香和独属于男性的温热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隔着衣物,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坚实和温度。顾晏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倒过来。
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雷,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但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手指微微收紧,攥住了他胸前的一小片衣襟,气若游丝地在他耳边低语。那声音微弱至极,如同情人间的呓语,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诱惑和致命的试探:
“大人……您真的相信……我会蠢到……用自己贴身的簪子……去杀人吗?那上面……还刻着我的小字……这岂不是……自寻死路?有人……不想让我说话……有人想……一石二鸟……”
话音未落,她仿佛再也支撑不住,“恰到好处”地头一歪,手臂软软垂下,彻底“昏死”了过去,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了顾晏之的身上。
那一瞬间,沈清弦的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她能感觉到顾晏之抱着她的手臂(或许只是为了防止她滑倒在地),骤然收紧。他身上的肌肉似乎都绷紧了。头顶上方,传来他压抑的、极其深沉的呼吸声,比刚才重了一些。他身上的冷香更加清晰地钻入她的鼻尖。
她没有真的昏过去,只是在赌,赌他会有什么反应。是立刻嫌恶地推开她?还是唤人来将她拖开?或者……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顾晏之没有动。
他没有立刻推开她,也没有叫狱卒。他就那样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让一个“昏迷”的死囚靠在自己胸前。沈清弦闭着眼,不敢有丝毫异动,甚至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变得绵长而微弱,如同真的失去意识。
她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砰,砰,砰……规律而有力,与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在这阴冷的地牢里,竟显得有几分不真实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也许有半盏茶的时间。顾晏之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沈清弦从自己胸前挪开,让她靠向旁边的墙壁。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有粗暴。然后,他站起身。
居高临下的阴影再次笼罩了她。
沈清弦屏住呼吸,心跳如鼓。她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拆穿她?还是……
顾晏之沉默地站着,低头看着蜷缩在墙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仿佛脆弱不堪一击的女子。她发髻散乱,衣衫脏污,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清冷傲气模样。
半晌,他忽然弯下腰,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从她身边凌乱的草堆里,捡起了一小根干草。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朝牢门外走去。
“来人。”走到门口,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那名牢头和狱卒立刻小跑着过来,躬身听命。
“找个大夫来看看。”顾晏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别让她死了。本官还有话要问。”
“是!大人!”牢头连忙应下。
顾晏之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牢房内“昏迷”的沈清弦,迈步离开。那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石廊尽头。那股清冽的冷香,也渐渐消散在牢房污浊的空气里。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沈清弦才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松了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微放松,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让她真的有些头晕目眩。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她依旧闭着眼,不敢立刻“醒来”。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别让她死了。本官还有话要问。”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相信了她的话,认为她还有用?还是仅仅因为她是重要囚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中毒”身亡?或者,又是一个新的圈套?
但无论如何,她没有立刻被处死。她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也成功地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对案件本身的怀疑,对“陷害”可能性的怀疑,对“一石二鸟”用意的怀疑。她还抛出了“特殊香气”这个线索。虽然凶险万分,但她似乎……暂时赌赢了第一步。
沈清弦缓缓睁开眼,看向牢门外的昏暗走廊,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油灯投下的摇曳光影。顾晏之离开了,但他留下的无形压力,似乎还弥漫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
她知道,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她将自己和那个“特殊的香气”以及“一石二鸟”的可能性,作为诱饵,抛给了顾晏之这头深沉而危险的雄狮。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的裁决,等待他下一步的行动,也在等待着自己那渺茫的、不知在何处的生机。
牢房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水滴声,依旧固执地、一声声地敲打着,仿佛在倒数着她所剩无几的时间。沈清弦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感受着胃部残留的隐痛和喉间的苦涩,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反复回闪着顾晏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他最后离开时,捏在指尖的那根干草。
他捡起那根草,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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