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十一回
急病方愈忙攥檄告,大患初解闲共月光
衡参还按着她的肩,看见自己的指腹发白,才惊觉用力太过。她慌忙卸了卸力,怀里的人只是喟然笑叹,似乎早已失神了。
衡参看不见她的脸,只好向无休止的波涛望着。她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才忍不住问:“丝毫不怕么?”
闻言,方执白直了身子自己站好了。衡参吓得又扶她一下,方执白笑着按住她。她们面对面站着,方执白将手放进她手心里:“我怕,我浑身都凉了。”
她最里面一层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她穿得不少,可身上已如冰疙瘩一般,没一处温暖的地方。她怕死,不仅怕死,还怕死在衡湘江里。这条江吞掉她母亲时,又该是怎样的汹涌?
但她迟迟感受不到惊吓,也感受不到悲哀,因为偏偏是这时候,偏偏是她最欣喜时。
衡参没有收紧她的手,她心里有酸楚,恐怕谁也解决不掉。她只说:“方总商,你将世事抓得太紧,可就算没有成效,总还是要活。你的路那么宽阔,又为何如此执迷?”
她说得诚挚,方执白却没在听似的。她自将手收回来,吸了吸鼻子,笑道:“我知道了,我没想到他们在这处凿开。他们为了逃过掣盐司,竟选了最偏的一条路。既然这样,就也不过鱼嘴了……”
她用那双尚未活过来的眼睛看着衡参,背出了一整条河道。说完之后,她笑着眨眨眼,这时候,两行泪才迟来地落了下来。
衡参不知该说什么好,头一次,她隐隐发觉自己生来少了什么。她不会责怪旁人不够惜命,也不会教人多留心些,在这种时刻,纵有想要开口的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呆了很久,然后脑袋空空地抬起手来,水声铮铮不止,她默然将这人拥进怀里了。她这才后知后觉,此行两渝,看见这样的方执白,她一开始就想这样做。
方执白猛地一僵,被拥住的几秒钟里,流水不再、时间不再,复回神时,她已经浑身发抖地哭了起来。
这夜她二人暂居邸店,方执白欲将檄文写了,却不料写着写着昏了过去。或许是情志所致,又或者身体真的再不能硬撑,她这一昏,竟是一昼夜都没能再醒。
她只觉浑身燥热,奇痒难耐。她心里沉甸甸压着盐枭的事,徒有一颗想快些醒来的心,身上却如同有千斤的石板,怎么也推不动。
她醒不来,一会儿从采草药的悬崖上跌下去,一会儿被涡流圈进衡湘江。混沌里她死死地抓着什么,她的手磨得生疼,却还是不肯放开。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飘了进来,“你将世事抓得太紧”、“你又为何如此执迷”。
她不知道这是谁在说话,只是随之想到,自己为什么不能松一松手?她恍惚间发现自己早已失温,一低头,脚下也并非深渊,那为什么要抓得这样紧?
没有时间,多久,她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好像下了一场雨,醒来的时候并不像她想的一样猛烈,她只是试探地、缓慢地眨了眨眼,又在某一刻后知后觉,她醒了。
还不算坏,她只昏了一天。她看到金廷芳惊喜地说着话,金月在旁边哭着笑。
她问:“我从拦水堰回来,是梦吗?”
金廷芳摇头道:“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叫你这般牵挂?”
方执白这才一笑,她望着床榻上的帏帐,兀自滞了一会儿。金廷芳又说:“家主,您那朋友做到这份上,可真是生死之交了。”
方执白心里“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她已见到衡参。这两天的事在她心里快过了一遍,回忆里什么都有,此刻她却只有平静。良久,她将脸面一遮,竟含蓄笑了。
她只问:“衡姑娘在哪儿?”
衡参方才出去,听见院里吵闹便快快跑回来了。她看见方执白醒了,也不知为何,倒藏在人堆里没上去。方执白一叫,她才刚来似的向里走去。
方执白似还迷糊着,一见她,也不说话,先笑了笑。衡参还没走到她边上来,她已将其余人都遣了。衡参从来视她那些下人如无物,也无甚所谓,只到榻前蹲下了。
“醒了?”她说着便要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方执白却将她按住了。等金月最后合上房门,方执白才侧过身子来,缓声道:“你来了,我都不大知道。”
衡参懵了一下,她才发觉,此时此刻,方执白身上那股劲好像真的松了下去。这人大病一场,如今醒来,倒醒得彻底。
“我应好好向你道歉,相识以来,不是将你作为随从,便是这样给你冷遇。”方执白撑起身子来坐好,将衡参打着圈瞧了一遍,复轻轻看回她的眼睛,小声说,“其实我早在等你,你知不知?”
她的一双眉微微抬着,眼中没了那种执着,却多了些叫衡参招架不住的东西。衡参不大能动,这小商人这样变化无常,该说她疯癫,还是忧怜呢?
“昨日急成那样,如今又为何不急了?”她低头一笑,才又变回那个衡参,“到头耽搁了时间,可别怪到衡某身上。”
方执白摇头道:“事情虽多,也要一件一件做。先同衡姑娘讲完,再将檄文写去,也并不耽搁。”
衡参闻言,又要去拿怀里的檄文,方执白却不依,攥着她拉近一点儿,一直望到她眼底去:“衡姑娘,只说肯谅解我吗?”
衡参做那种营生的,不肯叫人就这么擒住,下意识就反手将这人按住了。她只笑道:“衡某未曾怪你,方总商呢,又为何这样经心?”
她歪着脑袋调笑,大概说得无心,却叫方执白有些在意。这商人自知有心者必占下风,便干脆抽回手了:“说到我那檄文,大概已写了七八?”
衡参早已准备了几次,听了这话,终于将那两叠纸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吧,不过你那晚写得匆忙,恐不满意。”
方执白还头晕着,说先不看,衡参便又放回去。她二人默然片刻,方执白忽地想到什么,便望了望衡参,道:“大概你应走了吧。”
衡参心里诧异,她的确该走了,这人又怎么猜到?方执白看出她的疑惑,便垂眸笑道:“方某也算是神机妙算,昨夜梦到你走,看来真是如此。”
衡参复在她榻边蹲下,点头道:“明日再走。”说完,她顿了顿,又补道:“我还回来。”
看着榻边的衡参,不自觉地,方执白又细细将她的五官端详起来。她的手抬了又抬,最终还是没抚上去。她在心里笑笑,禁不住想,她的一句“可还回来”从来欲言又止,这回衡参却自己答了。
她二人不再说话,这样对望片刻,方执白便好生坐了起来,只道:“写起来罢。”
她自写了檄文,夜里便派快马往水运司衙门送去了。第二日一早送别衡参,谢柏文公务在外,金廷芳便将她的那份礼节也带到。
然她在场,方执白倒更不肯说话了似的。衡参历来想不通她的心事,看她总之已有所恢复,便无甚所谓地同那金廷芳热络,只道后会有期。
却说衡参走后,方执白马不停蹄,又落入另一番忙碌里。写好檄文送去之后,金廷芳找她几次,暗中将她的期待压了一压。
方执白知她心意,却不怎愿听。她为这事操劳了这样久,岂能一点儿信心也没有?更何况她了解水运司的心患,那檄文写得也颇为讲究。个中道理唯有她自己明白,和旁人也说不通,因是金廷芳好言相劝,她只含着浅笑自弈,摆明了听不进去。
她的信心是对那甄霭芳,三天交际叫她察觉出来,此人虽然爱赌,却也真有点儿手段。然而这次事情不小,就是甄霭芳有心去做,或也遇到颇多阻碍。方执白已有准备,她命谢柏文派人盯准水运司的行动,若有困难,自己也好暗中推波助澜。
她却不料,那甄霭芳雷厉风行,将拦水堰三日排查,五日修好,这边刚完成修缮,那边水兵也已将盐枭逮住了。衡湘江下游的这几个衙门全都被动员开了,水利漕运外加盐务,整个流程上的所有事务都被一连串解决。
方执白哪里想到这样顺利?她一面惊喜,一面有些不信似的,便日日往安远宁那儿去,只为亲自听些消息。安远宁忙着,她就自己在衙门里喝茶,好不乐呵。
盐枭下狱那天,一共有十三号人送到两渝衙门来审。日落西山,安远宁才从堂上下来,他狼狈得额上粘着碎发,一回府,便听闻方执白正在府上与他夫人对弈。
他赶快住了步停在前堂,将袄袍往随从身上一扔,烤着火说:“我说这商人不大正常,你看如何?”
他那随从亦是衙役,闻言笑道:“这下扫除盐枭,不也了却老爷心头之患?”
安远宁是个人精,自从听说方执白留在两渝没走,便一直派人暗中关注着她。看她到处去逛,本还没有眉目,如今事发,他便一下就猜到那檄文是出自谁手。
听了衙役的话,他只叹道:“不过抓了几个小兵,这地方的盐枭头子,并非甄霭芳敢动的。罢,这也够他们安生几年了——是这我才将那商人供着,也算没押错宝。”
“安大人,‘那商人’说谁耶?”
安远宁猛地一顿,一回头,那疯商人正站在后门,笑吟吟地瞧着他哩。他匆忙站了起来,请道:“方总商,何事大驾?”
方执白同他对坐在八仙椅上,笑道:“安大人剿私有功,方某特来道贺。年下也无甚好送,只给夫人带了些金银首饰,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两个人心里明镜似的,却都不捅破,就这么聊。安远宁那话方执白都听见了,好在她如今已看清现状,本就没指望将盐枭除尽。如今他们戴罪之身,怕是要收敛几年,这种结果,已是不能再好。
她此次来,也是想旁敲侧击,叫安远宁趁机将盐枭再压上一压。但说到底这也是安远宁分内的事,不肖人说,他已暗中安排起来。
此事办过,她二人还是畅快居多,连带着话都投机了几分。方执白戌时才起身告辞了,安远宁亲自将她送出府去。
这夜月色颇好,安府门前宽阔,独揽一地白霜。方执白满心沉重,真在这月光里洗去了些。她且不上车,只望着月亮,那样静穆,如画中人一般。
她无端地想到那汹涌的波涛,那一瞬她差点叫江水撕碎,可曾想到会有如今的安然?冬月里她也曾茫然,也曾执迷,在这夜回首望去,却觉得万千事物其实都早已定了,她只是将它们找了出来。其间或是淡定从容,或是昂扬澎湃,有甚差别?
安远宁在她身侧,不禁用余光瞧她。他在官场沉浮这些年,还未见过这样的商人。他心里或有些看不上她,却亦有些探寻之心。
他只问到:“方总商可还有后顾之忧?”
方执白愣了愣,向他反问:“怎如此问?”
安远宁摇头道:“无事,只是近日你了却一桩大事,也不见如何雀跃。”
闻言,方执白浅浅笑开了。她复看明月,淡淡道:“方某只是忽然想到,有夜如此,竟是这般惬意,叫人都不忍放声交谈。”
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明月或还易得,闲夜又是何等珍贵。这次她踉踉跄跄走到这了,焉知下次如何?此刻的她,没有激昂却也并不颓唐,好像只是平静望着自己的心。
插入书签
《舞赋》傅毅: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
你渐渐发现了吗?比起追逐虚无缥缈的东西,更应该好好攥住身边的人。如果你这时候就懂得这件事,就对往事放手,其实也很好。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