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铜币自由落体运动的试验说明幻境之内物理规律失效，而虚境术作者的第一条原则本质是说明生物规律失效。

　　按照正常的思路，紧接着应该去试验化学了。

　　但是化学当年之所以从chemistry翻译成如此文字，正是因为它精简了精髓“变化的科学”，姜启朝暂时想不到自己能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环境下做什么有关分子层面的实验。

　　所以先探探周围环境。

　　这个路不知道是幻境主人从哪里复制来的，应该是古代的某个场景，假如现代工艺还造出如此磕碜的青砖，那包工头多半是私吞了挺多钱的。

　　两侧是低矮的城墙与低矮的雉堞，也更像是古代的防御工事而非现代古镇的仿造，不过用的是红砖。

　　红砖和青砖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的铁是自然干燥的氧化态，后者的铁经过高温烧制变成了还原态，如果这也算是化学试验——好吧，那也勉强能算。

　　但城墙用红砖其实挺奇怪的，城墙有一定承重需求，红砖不够结实。

　　——难道化学规律失效体现在幻境里红砖比青砖结实？但肉眼看不大出来。

　　她小心扒住雉堞往下看，果不其然什么都看不到，全是云遮雾罩。

　　没有线索，按照RPG游戏的逻辑，可以开始跑图了。

　　这个地图虽然可能是无尽模式，但好处在于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将成功率提升到了惊人的50%。

　　但坏处在于——姜启朝叹了口气，无奈地捡起刚刚被自己抛下，现在依然乖巧立在地上的铜币。

　　坏处很明显了，她现在连抛硬币这种传统古老的方法都用不了。

　　多年考试的经验会平等告诉每一个学生，人在绞尽脑汁的状态下，从两个选项里精挑细选出正确答案，还比不上从四个选项里蒙一个。

　　所以结论就是不能精挑细选，把一切交给命运得了。

　　姜启朝把铜币揣进兜里，直接顺着自己弯腰起身的方向走。

　　两边的景象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浮动云烟，云烟在动，不能排除这是一个不断在调整着的幻象。

　　姜启朝再次感激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是姚清元公司出的事，善后工作姚清元全权负责，她要是真能力有限，只能靠姚老板的钞能力去解决了。

　　她作为姚老板身边端茶送水的不重要小妹，应该只需要摸清幻境的内容是什么，并且找到破除幻境的方法就行。

　　姜启朝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沿着这条青石板路走，走了大概十分钟都是重复的景象。

　　这让她想到，类似于游戏里设置一个有限长度的布景，然后在程序里写上重复的步数。

　　她大概记了几片形状比较突出的云的样子，验证了三次，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盘腿坐在原地开始思考。

　　她用了320步验证重复点，大概她三分钟的脚程不到一点，身为身高174cm的人，她非健身的步伐大小按照身高0.45算，一步大概78.3cm。

　　一千峰的来源是复制，缺德作者虽然对文学的夸张一窍不通，但至少，她是对的。

　　因为这个幻境，就是来自毫无底线的复制！幻境主人甚至只设置了长达250米左右的重复值！

　　亏她还设想幻境主人有多么多么的高端大气，什么占地面积多少公里变化多端，高看这货了，人死变鬼，懒惰还刻在并不存在的DNA里头。

　　“一般情况下，肯定是照着路走。”她试着召出朱雀神火，好在幻境并没有禁止这种法术，“难道意思是我要往两边跳，否则不能破除这种类似于鬼打墙的现状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

　　姜启朝琢磨了一番，站起身走到石板路两侧的城墙旁边。

　　雉堞最高处堪堪过腰，是古代的防御工事最典型的设置，再往下看仍旧是深不见底的云烟，模模糊糊的。

　　但她这回二次查看，感觉到并不是俯视深渊时看到的令人眩晕的暗色。

　　反而有点像是从半空中窥探地面，虽然看不真切，却并不让人感到害怕。

　　坏了，缺德作者说的还真是真的。

　　欲求生者，先寻死路，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

　　姜启朝犹豫了只片刻，慢慢地坐上了雉堞。

　　“说起来，如果硬币能够立住的话，跳下去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姜启朝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但是这个幻境会不会改变就是一个未知数。”

　　长长的砖路根本没有尽头，姜启朝左右望了望，又低下头往深不见底的悬崖看。

　　“算了，就当是孤注一掷好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不大胆一点也出不来这个幻境，作者虽缺德不靠谱，但未尝没有道理。”

　　她咬了咬牙，一翻身坠入云烟之中。

　　失重感果然不像是跳伞那种极限运动一样刺激，至少g绝对到不了9.81，有很明显的一种未知力托着她使她能够缓慢下坠。

　　姜启朝松了口气，想着小命起码是保住了，越下落眼前倒是越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睛好让自己不要受到太过强烈的刺激，在快要落地的时候未知力忽然消失了，她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打击报复来的。”姜启朝感受着屁股巨大的疼痛翻了个白眼，索性躺在原地歇菜，仰视的角度上层幻境已经看不见了。

　　仍旧是和进来时差不多的青石砖路，只是更宽更阔气一些，也没有了雉堞，而是参天的古树。

　　姜启朝对植物学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树，只往两边看了一下，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但是很显然，这应该就是幻境的最底层，这回没有办法再冲动下落了。

　　姜启朝因为摔了个屁股蹲，暂时没力气四处走动，只好开始胡思乱想。

　　想到失踪的梁追，她和梁追是不同专业的人，彼此都会对对方学习的内容有所好奇，所以有时候会开茶话会，交流一下学习的内容。

　　比如梁追告诉她的人体结构，给她用在帮助姚清元击退骷髅架子上了。

　　即便是相比古老的数学，医学仍然能算得上是发展很久的学科——毕竟自从人开了智之后，自然怕死，也怕得病。

　　大概是大三某天梁追从实验室养完细胞回来已经很晚了，姜启朝翘着脚在床上悠哉游哉地看纪录片，听见门锁响动的声音抬起头。

　　梁追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姜启朝心想大概是细胞不小心又被养死了。

　　科研不顺利才是常事，姜启朝早已见怪不怪。

　　“辛苦了我的追，早点休息吧。”姜启朝伸了个懒腰，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电脑。

　　梁追唉声叹气地去洗漱了，爬上床的时候还是情绪十分低落。

　　“你老板又说你了？还是师姐？”姜启朝自己做大创结题答辩已经过了，所以游刃有余地传授经验，“没啥，我去年年底中期答辩之前也是屁都放不出一个，一月份突然开窍了，刷刷刷写好文章发表。”

　　夏维莘是一个很严厉的老师，所以自然在做项目的过程中姜启朝也没少被骂，不过姜启朝这人向来心大，前脚被骂完后脚就出去花钱吃饭买开心，当时梁追还吐槽过姜启朝的不靠谱，结果半年不到就开始风水轮流转。

　　“不是进展上面的问题，是别的。”梁追纠正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课题组突然开始讨论古代人对于医学的理解。”

　　姜启朝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梁追微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可能有点血腥。”

　　“怕什么，好说。”姜启朝满不在乎，“你还不知道我跟什么东西打交道嘛。”

　　“唉……就是谈论起古时候的一些刑罚，觉得……我们当时是大二上的解剖课，如果没有理论知识直接上手的话神经血管这种比较细微的结构可能被忽略，但是一些比较明显的器官总是很容易辨别的。

　　“有些刑罚吧说实话，如果不是对人体有很深的了解绝对不可能想得那么残忍且刁钻，但是也只是用在了折磨人上面，对于当时的医疗却没有任何帮助。”

　　姜启朝听完也有点沉默。

　　“你肯定知道，古代的时候虽然说没有工业革命，一些工业产品的雏形总是有的，有些刑具也没有被用到正道上。”梁追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有些仪器确实是很精密，但是……唉。”

　　这个话题当时并没有继续下去，姜启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笃笃笃”的声音，仔细一听像是竹竿敲击青石板砖。

　　她条件反射般立刻忘了疼痛，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向着声源处望去。

　　——是个半人高的骨架纸皮骷髅，身子与四肢都覆盖着惨白的纸张，只露出手脚的骨头。

　　它的左手托着一个小罐子，右手握着一人高的竹竿，敲击声应当就是来源于此。

　　看上去长得滑稽可笑，步态也是极尽散漫，面上用朱砂画了一张笑脸，嘴拉得极宽，咧开像是在嘲弄人。

　　它站定在姜启朝五步远的地方，张开大嘴，开始用普通话吟唱奇怪的歌谣——

　　“中元北极紫微宫，当门六角势为凶。
　　神算何处拈纸钱，径须烧去野坟头。
　　兵灾看来非天谴，换来尸体滴蜡烛。
　　仓皇三年无所取，倒赔一纸听丧钟。
　　天上人间两不安，哪里来的利东南？
　　表里山河，君子无攸，倒不如尘归尘来土归土。
　　我今儿为君换酒钱，劝君遇酒须倾，一两桃花一两酒，桃花换酒。
　　客官，赏脸否？”

　　它唱完，还有模有样地鞠了个躬，像谢幕，感激观众聆听。

　　平心而论这歌谣根本不在十二平均律的调上，词儿也不押韵，阴阳怪气，声音却很清澈。

　　姜启朝警惕不敢多言，只回答了它的问题：“我不赏脸，什么事情？有事说事不要把人当傻子。”

　　小傀儡灵活地围着她蹦跶了一圈，笑道：“我叫估客，估价的估，客人的客。”

　　“估客？”姜启朝皱起眉。

　　小傀儡向她行了个礼，愉快地解释道：“我是做生意的，换些值钱货，若是镜主肯赏脸，那再好不过了。”

　　估客十分热情，见她犹豫不答话还举起竹竿，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鞋尖：“镜主……真的不换吗？”

　　姜启朝被戳得鸡皮疙瘩一下子上来了：“镜主……你为什么这么叫我？”

　　估客点了点头：“因为前段时间昆仑镜失踪了，我的主人说是您把昆仑镜召唤走了。”

　　前段时间。

　　昆仑镜三千年前就下落不明，它又在模拟哪个位面的时间线？

　　“为什么要换酒？为什么要用桃花来换？”姜启朝思忖片刻觉得反正闲聊也不打紧，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这话是谁教你的？”

　　估客挠了挠头，一五一十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被困在这里好久啦，这个歌谣是我的主人教我唱的，说等到什么……王死之日就是镜主重生之时，然后叫我看到擅闯神地的客人就要把这个歌谣唱一遍，回答我的那个人就是镜主，要把您带到前面的那个神殿里去。”

　　“神地？”姜启朝觉得好笑，“好吧，这就是一个法力维系的幻境而已，和你说的神地可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神殿是什么？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估客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供奉的神女长得特别好看，反正镜主要是好奇，还不如跟着我前去看看呢。”

　　它怯生生地抬起头瞟了一眼姜启朝。

　　“带我去看看吧。”姜启朝望了一眼远处，“我去看看供奉的是谁。”

　　估客转了个身，敲着竹竿在前面带路，姜启朝慢慢地跟在后面，一边默数走过了多少棵树，数到神殿前的石阶处恰好是49棵。

　　如果她没有碰到这个傀儡估客，幻境依然是没有尽头的，但目前并不能武断定论是遇到估客这件事触发了幻境的改变。

　　她抬头看到神殿的名字，姜启朝没学过书法以及文字史，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字。

　　但她能看出纹路可能是甲骨文或者金文，她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不祥的预感。

　　左右楹联也是同样的文字类型，字形更是复杂，姜启朝放弃辨认，犹豫了一会儿究竟要不要推开紧闭的神殿大门。

　　梁木看起来是纹理绵密中材结实的神色木头，窗格是复杂的雕花，墙面是上青下玄的正色，怎么看都像是挺讲究的建法。

　　比起上一层的敷衍幻境，这么逼真的神殿才能看出下了一番血本。

　　“镜主。”小傀儡悄声喊她，“为什么不推门看看呢？”

　　姜启朝左右四顾，除了两侧的树清晰可辨以外，再远一点的景象仍旧是云遮雾罩模模糊糊，确实是法力构建的幻境，只是不知道设置这样一个……

　　她不设防地推开门，只是微微向上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傀儡早就趁她开门的空当从她手臂下方溜进了大殿，满意地看到她僵在原地的模样，笑道：“镜主，你怎么了？”

　　——那神像……分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她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又端详了一遍。

　　虽然离奇，可那确实是她的长相，她对镜刷牙的时候看过几千回——

　　月白色的上衣和深青的束腰下裙，外罩的玄色丝缎上依稀可见极为精致的桃花玄鸟图，下裙上用浅色的线勾勒出山川日月的模样。

　　腰侧配一把长长的桃木剑，剑柄上坠着青色的穗子，和腰间的翡翠桃花相得益彰。

　　塑像高大俊美，面容沉静而悲悯，她半垂着头，遥遥地和姜启朝对视着。

　　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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