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南柯

　　马车在暮色中疾驰，车轮碾过碎石路，溅起如烟的尘土。最终，马车在城西一座荒凉的山坳里猛地停住。

　　杨柯根本等不及车轮完全停稳，立刻疾冲下车，眼前立着一座废弃多年的砖窑，窑顶塌了半边，碎砖残瓦在门口堆成小山，黑漆漆的窑口像猛兽张开的巨口，风哗啦一声从窑内灌出来，裹着铁锈和霉腐的臭味，更添几分肃杀。

　　宇文泰朝翔宇递了个眼色，亲卫们立刻散开，悄声绕到砖窑四周，将出口团团围住。他伸手扣住身旁杨柯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出声。”

　　杨柯迎上他冷静的目光，心中的担忧和紧张也平息了许多，用力点头，攥紧了宇文泰衣摆的一角。

　　众人蹑脚靠近窑口，窑内昏暗得几乎看不清路，只有两侧岩壁上插着几支火把，火苗噼啪作响，将扭曲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崎岖不平的岩壁上。

　　杨柯一眼就看到了中央的杨涛，他正被手臂粗的铁链锁在石柱子上，原本挺括的青衫已被鞭子抽得稀碎，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底下道道血痕，脸颊肿得老高，嘴角还凝着干涸的血迹，显然受了不小的折磨。

　　几个蒙面黑衣人围着他，“老大，都用了烙铁了，还是撬不开老东西的嘴。”

　　被称作老大的那人转过身，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但那眉眼一看便是柔然长相。他拎起脚边一个豁口的陶罐，兜头便将冷水泼在杨涛身上：“说！东西到底藏在哪儿了？！”

　　杨涛啐出一口血水，嘲讽地笑道：“杨某区区一介画师，只懂调色作画，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你们找错人了吧。”

　　“还嘴硬！”那人扬手便抽出腰间皮鞭，“啪”的一声，狠狠抽在杨涛肩上。

　　躲在宇文泰身后的杨柯看得心如刀绞，眼泪簌簌滑落，几乎就要起身冲进去。

　　宇文泰一把将她拽住，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眶，低声道：“你想进去，我不拦你，但不如再稍等片刻。”

　　杨柯听言，飞快掠了眼四周，才发现宇文泰的亲兵已在阴影里潜伏完毕。

　　只见他抬起手腕，掌心朝下轻轻一按，“唰！”数道黑影应声暴起，亲卫飞身扑出，扬刀直取外围刺客。

　　“铛！”第一声兵刃碰撞声炸开，紧接着，惨叫声、金铁交鸣声顿时响成一片。

　　“去吧，”宇文泰朝人群扬了扬下巴，“有我们替你压阵，尽管放开了手去打。”话音落下，他已翻腕掣剑，“呛啷”一声清响，剑刃映着火光，人已如飞箭冲入混战。

　　他的剑法凌厉精准，不过瞬息便放倒了两名刺客。杨柯也不再犹豫，飞身跃出，直朝杨涛的方向突进。

　　那首领见来人个个精锐，人数又多，心知不可恋战，用柔然语大喝一声：“拦住他们！先带人走！”两名黑衣立刻弃了对手，挥刀朝着宇文泰猛攻，企图为脱身拖延时间。另一黑衣则扑向杨涛，去解石柱上的锁链。

　　杨涛趁那黑衣靠近，猛地一脚踹向其手腕，同时身体一拧，铁链在石柱上绕了半圈，“哗啦” 一声缠住了那人的脚踝，将他绊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时，斜刺里又冲出一人，挥刀朝着欲要逃脱的杨涛胸口砍去，“嗤”一声轻响，一枚铁蒺藜忽然从暗处射出，精准地砸中刺客的手腕，那人“嗷”地痛呼一声，手中长刀“咣当”落地。

　　杨柯正要冲去解救父亲，恰巧瞥见那枚暗器射来的方向——窑顶一处破损的通风口，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她心中一动，这荒郊野岭，除了宇文泰的人，竟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相助？

　　另一边，宇文泰已解决掉纠缠的黑衣，紧接着挥剑直取首领。那首领武功不弱，挥刀格挡，“铛”的一声，兵刃相撞迸出火星，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外围的亲卫们渐渐占据上风，剩下的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已无力反抗。

　　那个手腕受伤的黑衣见同伴接连倒下，凶性大发，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匕，接着双脚蹬地发力，如饿狼般扑向石柱后正试图解开锁链的杨柯。

　　“柯儿小心！”杨涛目眦欲裂，急得大吼。

　　眨眼间，那人已从背后死死扣住杨柯，右手短匕紧紧抵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血线瞬间渗出：“别动！再动我就割断她的喉咙！”
　　亲兵们见状攻势瞬间一滞，正和首领缠斗的宇文泰脸色骤然一变：“放开她！”

　　那挟持者被他的气势所慑，手臂箍得更紧，匕首压得更深：“退后！全都退后！放我们走！不然我就杀了她！”

　　话音未落，杨柯突然狠狠后仰撞向黑衣面门，“呃！”那人猝不及防，眼前骤然发黑，箍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松懈了半分，“嗤——！”又一枚铁蒺藜从暗处射出，“啪”一声击中了那人的手腕，黑衣惨叫一声，短匕跟着脱手落地。

　　就在这瞬间，宇文泰虚晃一剑逼退首领，身形疾退而来，手中寒光一闪，“噗嗤”一声直接刺穿了黑衣的咽喉。

　　鲜血喷溅而出，那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喉间发出“咯咯”声响，最终无力地松开杨柯，仰面倒在地上。

　　一旁的首领见大势已去，手下死伤殆尽，自己也被亲卫重新围住，竟嘶声大叫，猛地冲杨涛扑去：“我杀了你条狗！江——”

　　话音刚出口，宇文泰一脚侧踹重重击在他胸口。“砰！”首领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窑壁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萎顿倒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亲卫一拥而上，死死将他按住，迅速卸掉了他的下巴。

　　战斗终于结束，杨柯一把抹掉颈间渗出的血珠，立刻冲到杨涛身边，手忙脚乱地解开铁链，看着他满身的鞭痕和血迹，眼泪止不住地掉：“爹！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您？！”

　　杨涛虚弱地靠在女儿身上，喘息着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宇文泰收剑入鞘，走到父女身边：“他们，想必是易家圈养的死士。”他顿了顿，看向杨柯，眼神复杂，“虽然宫家覆灭，易望林也辞职退隐，但其党羽盘根错节，并未清除干净。你曾在塞外与我一同捣毁了宫家布置的陷阱，早已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杨柯接着问道：“那他们为何要来折磨我爹？”

　　宇文泰目光扫过倒地的柔然死士：“针对杨伯父，其一是为了报复你，其二，宫易倒台，已如丧家之犬，急需大笔钱财打通关节。我怀疑，他们可能暗中将一批工程秘要卖给了柔然，如今或许是交易出了纰漏，他们想伪造证据，嫁祸于人。而你爹与朝中各方素无瓜葛，你又与我有所牵连，因此，伯父成了他们眼中的最佳人选。”

　　杨柯想起了乐白坠马的危机一刻，想起了崖底的生死一线：“原来……原来是因为我！爹，对不起……”

　　杨涛勉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杨柯的头：“不怪你，是那些歹人无法无天。”

　　宇文泰看着杨柯愧疚悲伤、颈间带血的样子，心中不忍，开口劝慰道：“不是你的错，是恶人当诛。此事，也怪我督察不严，连累了你和伯父。放心，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伯父伯母的安危。”

　　杨柯转头望向宇文泰，恳切道：“殿下，多谢！”

　　宇文泰眼神忽然掠过一丝闪躲，他微微颔首，起身命令亲卫：“处理干净。”亲卫立刻拔刀，欲将所有活口就地正法。

　　杨柯下意识拦住：“等等！殿下，不如留个活口，或许能探出他们背后究竟是谁。”

　　宇文泰摇头道：“这种死士，绝不会留给我们审讯的机会。一旦被擒，必会自尽。留下他们，随时可能反噬。”他看向杨涛，语气放缓，“伯父伤势沉重，先送他去就医，别再耽误时间。”

　　杨柯咬了咬唇，点头道：“嗯，殿下，能否告假一日，爹他伤得重，我想留在家中照顾他。”

　　宇文泰应道：“无妨，明日晚间，我派人来接你回宫。”接着，他下令亲卫清理现场，自己则亲自护送杨涛和杨柯回府，并增调了精锐人手，将杨家严密保护起来。

　　众人回到家中，杨柯向程玉槿解释了其中缘由，宇文泰派来的太医也及时为杨涛就医治疗，杨柯忙着为父亲料理身体，一日很快便过去了。

　　回宫的马车上，杨柯看着窗外流逝的夜色，心中波澜起伏。半月前乐白无故坠马，自己又和宇文泰双双坠入陷阱，接着又在宣王府前与伯喻遭到柔然人的刺杀，今日父亲又被宫家栽赃陷害、被人绑架凌虐。她没有想到，自己已在无意中卷进了这场权力斗争的漩涡。若是安于现状，她无权保护、也无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看着身边人陷入困境。身在皇宫，想要离开暂时是没有可能了。她目前要做的，更该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

　　如今家中有了宇文泰的保护，应该已无大碍。可是伯喻呢？他身为户部之首，虽尽量置身事外，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当真能安然无恙吗？他如今在哪里，又真的安全么？杨柯不禁感到心慌。

　　恰巧今日乃月中十五，她一回到宫中，便直接往观星阁去。

　　上一次来时的暖风已经换作了深秋的冷风，簌簌刮过，扰得阁前风铃刺耳作响。

　　杨柯拢紧披风，饶是冻的牙齿打颤。

　　熟悉的“喵”声响起，黑猫从暗里窜出，直接拱进杨柯怀中。她抚摸着猫儿，柔声道：“小猫，你说伯喻何时来呀？”话音未落，猫儿突然窜开，消失在转角。

　　“好个野猫，一问到紧要处就跑。”

　　杨柯独自倚着朱栏枯坐，看着月光逐渐被乌云渐渐吞噬。阁中浑天仪已经流转了一个来回，仍旧不见伯喻的踪影。想到与青桃约定回宫的时辰已过，杨柯轻叹一声，起身抖落裙摆的霜花，转身踏入沉沉夜色。

　　一阵冷风吹过，把杨柯堵得顿时喘不过气来。

　　这时，宫道上一个宫女端着青瓷食盒走过，嘴里鼓囊着：“这么多东西要送，明日还有大雨，连避雨都不知道往哪儿去。”

　　杨柯耳尖一动，一把将她拉住，疾声问道：“你方才说伯喻在哪儿？”

　　那宫女见她直直逼问，顿时张皇失措，“奴婢说的是避雨，宣王殿下在哪儿，奴婢……奴婢也不知呀。”

　　杨柯这才醒转过来，松开了对方的手：“抱歉抱歉……”

　　杨柯不禁开始懊恼，自己怎会如此糊涂，想来当是这几日思念伯喻太甚，连幻听都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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