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珍珠

　　车轮轱轱滚动，惊醒深林安睡的鸟兽。世界黑白颠倒，树林夹道，前方延伸成点，像未知的出口，故事的开头。

　　温了月将电动车右边把手拧到底，左手伸高去抓无形的风，雀跃地欢呼阻隔在挡风头盔里。

　　周渟渊他佝偻着颀长的上半身，别扭的缩腿坐在空间狭小的后座，头上还戴了顶狐狸耳朵全遮挡头盔。

　　他就该看到这辆奶咖色三轮电动车时转身就走，不该陪她在半夜瞎胡闹。

　　但上了贼车，哪还有逃跑的机会。

　　走神间，电动车一个急刹，按惯性往前滑了一段，倏然停下。

　　周渟渊叹气，伸直腿预备下车，结果被双手拖拽回原位。

　　他无奈地注视她。

　　温了月推高头盔的透明挡风罩，眨巴亮晶晶的眸子，笑着二次郑重申明，骑电动车载人不是她本意。完全是因为摩托车要考驾照，她没时间。要不她也想穿机车服，帅气带人在深夜私奔。

　　“我特意买的载人电动车。”

　　她拉周渟渊的小腿让踩在前座两侧的脚踏板上，然后把他的两条手臂放在自己腰后，“正确坐姿是——岔开腿环住我腰，明白了么。”

　　周渟渊移开视线，抗拒地抽出手臂，“到底要去哪里。”

　　“屠宰场！”温了月取下他的头盔，打开蓝牙充电舱，拔出一个耳机塞到面前人的耳朵里，“把你一斤一元，低价卖了！”

　　头盔重新戴上脑袋，耳机里传出轻快的前奏。

　　电动车继续上路，而速度明显慢了。

　　I know that it might sound strange.

　　But you made my seasons start to change.

　　“你还记得吗，高中有次我们出去玩，路边只剩一辆共享单车。”温了月和着曲声问。

　　女声悠扬婉转，月光穿透路边树林缝隙，随移动影影绰绰，过往时光追在后面。

　　高中宝贵稀少的周末假期，是她的放松时间。排除突发事件，她会约好朋友们聚在一起玩。有次她们闲来无事正在压马路，天色骤变，雨水哗哗倾泻，路边的五辆车瞬间被抢去四辆。

　　当时左玫不知怎么激起了胜负欲，骑没影前留下句“最后到餐馆的人，请大家喝奶茶。只能是自行车，其他交通工具算作弊。”

　　温了月杵在路边商铺外面躲雨，她来了月经，并且雨声和空气里溅起灰尘的味道让她焦躁。

　　激素和潜意识的双重刺激实在难受。她熟练地换气平静，跟剩下的周渟渊说：“你先去吧，我等雨停。”

　　周渟渊走进小店买把伞，打开走下台阶，侧身半边伞挡住落雨，隔了个安全无雨的空间出来。

　　“拿第一吗。”

　　温了月怔怔地望他被水洇湿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点头。

　　她踮脚尽量避开水洼走到自行车旁，才后知后觉这是辆没有后座位的自行车。

　　“我还是打车吧。”温了月迟疑地说。

　　她总不能坐在车头前面，唯一可以置物的小框里。

　　“你拿着。”周渟渊递出伞。

　　温了月不解地接过，就见他转身跑入雨中回到小商店，没过多久返回伞下，唰地在她面前蹲下。

　　温了月吓得后退两三步，伞朝前倾，丝毫没注意自己后背淋湿了一大片。

　　“抬脚。”

　　周渟渊撑开塑料袋放她左脚边。

　　温了月心跳漏了半拍，她刚抬脚，塑料袋便套入鞋子系了结，有效保护了鞋面不淋雨。

　　一双鞋绑好塑料袋，周渟渊起身把伞推回温了月头顶，“自己打好。”

　　他扫码解锁，擦干前框里的积水，“坐这。”

　　温了月发懵，听从了指挥，真的坐进去。

　　自行车很平稳得移动，轮胎在路面挤压发出滋滋水声。

　　座位其实足够大。温了月窝在前筐，害怕挡司机的视线，双手握在伞把最底部举高，僵硬地发问：“不重吧。”

　　她知道自己瘦，更何况他一个年轻男高中生，连她都载不动的话是有多弱小。她问这种问题纯粹是为了缓解尴尬。

　　“很轻。”周渟渊垂眼扫过圆圆的后脑勺，意有所指地说：“多吃点饭，你这样的我能载三个。”

　　去往餐馆的最后一段路，地势起伏，温了月想下车，身后人制止她，“过山车要下坡了，坐好。”

　　语气带有少年人特有的洒脱和自由。

　　温了月屏住呼吸，抓好前筐边缘，注视下降坡道的眼神中露出隐隐的兴奋。

　　微风拂过耳廓，细雨扑洒脸颊，飞速转动的车轮似乎硌了个石子，车头左右歪扭一下。

　　“慢点。”

　　周渟渊身体从后罩过来，手臂环绕在前，不像是搂腰，更像在保护司机安全。

　　“哦。”温了月努嘴，收紧了刹车。

　　青春年少做的某些事，现在想想都觉得傻。

　　这些年，她和周渟渊的一直像骑双人自行车，一个停另一个就要动，不然就会留在原地。

　　歌曲还没停——

　　My smile can show.'m lost in paradise.

　　“载你上坡真的很累。”周渟渊突然靠在温了月肩上。

　　温了月气急，“那是你虚！”她在初三的年纪载他都没嫌累呢。

　　电动车甩开背后重重叠叠的树林，驶入宽阔的主干道。

　　一望无际的乡间田地上方是辽阔的夜空繁星。

　　耳机里的音乐结束，安静几秒，窸窸窣窣分辨不明的声音里夹着浅浅的呼吸。咔哒一声响，似有物品掉落，再然后是“咯吱刺啦”的杂音。

　　“我猜你那个时候应该在写字或者工作，笔弄掉了，弯腰捡东西移动了椅子。”温了月歪头笑说：“你可以看看手机上的这段录音的名字。”她放音乐顺便把手机塞给周渟渊。

　　周渟渊霎时怔忡，忽地记起他在她手机上无意中看到的长串数字。

　　20.10.03.02.47-1。

　　现在手机屏幕上是格式一样但换了几个数字的音频。

　　“我录了挺多，加起来有个十多条。按年份日期时间命了名。”温了月转动车头拐弯，鼻尖酸的，她揉了揉，“一个人在国外真的不适应，瑞典语好难，当地面包特别难吃，海鲜我又吃不了。酒店太贵，我只能饿着肚子找房子。”

　　搂在腰上的手臂加重力气。

　　“我想你，偷偷给你打电话却离开你，我是个胆小鬼，对吧。”

　　今后没有隐瞒，她会把所有封闭的情感全盘托出。脚下停滞的自行车踏板，会经年累月无止无休的旋转。

　　“电话我知道是你打的。”周渟渊说：“没说话，是因为我也在赌气。”

　　连续的国际长途来电，怎么会没有觉察。每次都接通，是形成的习惯。

　　温了月想被人攥住呼吸，她只有抿唇，加快车的速度。

　　周渟渊手握手机，他空空如也的心脏今晚似乎注入了滚烫的血液，“给我打完电话，会让你在那边好受些吗。”

　　他在乎这个，如果给他打电话是没用的，他能回到过去陪她说说话就好了。

　　“有。”温了月眨眼，忽而眼一亮，“到了。”

　　转眼间，电动车拐进一片空旷地带，远处是倒映月色泛起粼光的湖面，空气中涌动潮湿的水汽。

　　网上发帖说今晚有天琴座流星雨，她就特意去查了酒店周边适合观赏的地方，最后选择离酒店将近一个小时车程的人造沙滩湖景景区，策划了这场夜逃私奔。

　　只是这个人造景区比她想象中更加简陋，介绍说是湖，实际像个水库，浪漫指数瞬间大打折扣。

　　车轮陷在泥沙里移动地磕磕绊绊，左摇右晃，好不容易快要行至湖边。温了月牢掌车头的车斜转了一下，整辆车向一侧翘高，重重地斜倒在地。

　　“嗯——！”

　　温了月惊呼一声，被人长臂一搂护在怀里，摔在细沙滩上。她提前解开的头盔脱离脑袋，咻地飞出几米远。

　　她狼狈地仰躺看天，计划好的一切全毁了。

　　在她身边，被她枕着手臂的人从嗓子里溢出几声轻笑。

　　如墨的夜空黑而清透，漫天星光闪烁。

　　“能经得起我三番五次骚扰的，只有你了。”温了月小声开口，“你到斯德哥尔摩找过我吗。”

　　任何事情他只要有心就能查到，这五年，他怎么过的。

　　“没有。”周渟渊坦言。

　　他没动过找人的心思。如果他去了，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只是暗处默默看她一眼。质问她原因，绑她回国才是他会做的事。

　　他给了自己冷静布局的时间，只是时间难熬罢了。

　　温了月反手去握后颈的手，不经意碰到指尖，大手掌缩起，她抓到一把粗粝的细沙。

　　沙粒从指缝流出，落进再次摊开的手掌中。

　　“你知道想把沙子聚在一起，只需一种东西就行么。”温了月移开自己脑袋，拉过枕的手臂，与那只手紧密相扣。

　　“是水。”她说：“小水，你对我很重要。不是哄骗，不是谎话，你要是质疑我，我会伤心的，知不知道？”

　　交握的手在颤。

　　温了月还想继续说，蓦地，头顶的夜幕划过一颗带尾巴的流星。

　　没报太大希望的她睁大眼睛，欣喜地甩动周渟渊的手，手指那颗转瞬即逝的亮光，“快许愿。”

　　一颗飞过，身旁的人并没开口。

　　浪费了一次机会，她心里还未感到失落，天上就又划来一颗。这次她没喊人，而是拽周渟渊的手，闭了眼睛缓缓许愿：“生你的人，我没资格让你原谅她，你们的过去我更没资格评判。”

　　“但她活得艰难，这个愿望我替你许给她。我希望她下辈子别再当你妈妈，你们别遇见；希望她出生在爱她疼她的家庭，无病无灾，肆意快乐。”

　　她扭头看向还带头盔，全遮挡看不清面貌的周渟渊，“最后我希望……她把叫小水的男孩让给我，我来保护他。”

　　挡风面罩底部传出沉重颤抖的呼吸。

　　温了月半撑身体，敲敲透明面罩，”咚咚咚，有人在家吗，我开门啦。”

　　她努力忍着泪，推开面罩，摘掉周渟渊的头盔。

　　周渟渊眼尾变红，眼睫翕动难停，黑眸像有碎光的玻璃珠一碰就裂，他压抑住自己哽咽的声音。

　　温了月摸去他眼尾滑落的水珠，额头贴着他的，注视他，“你还有什么要许吗，时间没过期呢。”

　　良久，他用干涩地嗓音说：“这辈子还没活好，想不到下辈子。”

　　温了月扬起嘴角，“那你这辈子跟我在一起，我们试试，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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