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的书生变鬼王

　　胥绾春舀了勺冰酪送入口中，银勺却顿在唇间。

　　难怪素不相识，阿言却待她如此亲厚……
　　难怪二人契约竟有三人同结；难怪阿言与溯灵这般相像……
　　难怪宿思对溯灵这个“陌生人”，情意如此深重……

　　原来溯灵与阿言本是同一人——都是百年前浣花庄那位备受宠爱的幺子，宿思的亲弟弟，宿言！

　　听闻昔日宿言体弱，在宿思继任掌门后不久便病逝了。
　　谁能想到，那位冷若冰霜的宿思，竟如此珍视幼弟，不惜以仙门之身深入鬼界，行此为正道所不齿之事，只为换他重生。

　　就像她重生那日，睁眼便在一座废弃吊脚楼中，成了贫苦孤女。想来结契重生之人，都会被赋予一个与前尘截然不同的身份。宿言落入万象渊，便成了溯灵。

　　溯灵不知何故，忘了前尘；又不知何故，分化出了眼前这少女形态的阿言。

　　胥绾春了解溯灵。他爱胭脂水粉，爱漂亮衣裙，爱一切女儿家喜欢的鲜亮物事；他眼中永远闪着好奇的光，本该看遍山河的眼睛，却困在荒山深处，终日与经卷青灯为伴。

　　他说，春娘，我好想变成你。
　　他羡慕她身为女儿身，羡慕她走过千山万水，羡慕她喜怒哀乐皆由心，活得那般恣意张扬。

　　阿言，就是溯灵理想中的自己。她不是某个具体的少女，甚至不是人，也不是妖——她是一抹灵影，是溯灵心相的外化。
　　故而能超脱肉身束缚，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正如她能超越溯灵本体，忆起所有前尘；也如那日在悬棺阵旁，唯有她看得见众棺之上，那一道道属于悬棺主人的虚影。

　　胥绾春怔怔望着阿言，心头百味杂陈。
　　她沉默片刻，终是轻声问道：“阿言，阴婆婆的结契仪式……是不是能让人恢复记忆？”

　　阿言正夹菜夹得欢快，闻言动作一顿。纤长睫毛轻颤，她低低笑出声，语气带着赞许：“不愧是春娘。”

　　她微垂着头，碎发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片刻，放下竹筷，抬眸时已是笑靥如花，坦然道：
　　“我本只想拉宿思入局，意在点醒溯灵那个呆子。谁知在悬棺阵中瞧见你的身影，便想让你也来看一看，没成想把春娘你也卷了进来。”

　　见她说得坦诚，胥绾春也不再顾忌，连声追问：“那溯灵可想起从前了？他今日为何不来？这几日我不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言脸上笑意渐渐褪去，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溯灵……”她低头专注筛着酒，轻声道，“春娘，我若实话告诉你，你可能答应我莫要冲动？一切我自有安排。只需十日，十日后，我、你，还有溯灵，便能无忧无虑同游山水，可好？”

　　胥绾春闻言猛地站起，紫檀木桌被带得一响。她眼圈泛红，声音轻颤：“你是说……溯灵有危险？他现在何处？”

　　阿言急忙安抚：“春娘别急，他在万象渊！只是……”她眼睫低垂，声线微哑，“他被宿思禁在渊中，不得自由。”

　　“宿思？”胥绾春愕然，“他凭什么……”忽又想起对方是溯灵兄长，“可他不是很疼爱这个弟弟……”

　　话音未落，雅间金屏风猛地一震，外堂骤然人声嘈杂。一个一板一眼的少年声音朗朗传来：“仙门拿人，闲杂避让！有知情者，速来禀报！”

　　正是浣花庄首席大弟子！胥绾春循声望去，秀眉微蹙：“秦峙？”

　　只听秦峙声调稍缓，躬身请示：“师父，可需清场？”

　　宿思冰冷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必。她素性机敏狡诈，片刻耽搁不得。直接搜！”

　　阿言猛地起身，低语：“他们是来抓我的。”攥住胥绾春衣袖，“春娘，宿思法力高深，你们快走，我自有脱身之法！”
　　不待胥绾春回应，青红衣袂已掠过绣凳，倏然掠出门外。只余一句：“我去引开他们！”

　　胥绾春急追至门边，只见阿言自栏杆纵身跃下。清亮嗓音带着讥诮，在堂中回荡：“何必这般兴师动众？你也晓得自己一来，就惹人掩鼻避让么？”

　　刷刷数声，众修士举剑待命，阿言却径直落在宿思身前，倏地扣住他手腕。

　　众修士齐声惊呼：“师父！”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宿思却并无惊惶之色。他下颌紧绷，冷白面容隐有痛色：“阿言，随我回去，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会帮你摆平。”

　　阿言嗤笑，俏脸凝霜，压低声音凑近：“你可知我为何不愿跟你走？”

　　宿思素来冷峻的面容微微松动，垂眸不敢直视。

　　阿言却绽开一个近乎残忍的笑，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令人作呕！你的权位是偷来的，你的法力全靠愚民供奉，你性情阴郁无人愿近……你根本一无是处。你让我——”她故意顿了顿，换了称谓，“你让宿言，恶心至极。”

　　宿思身形一僵，肩头几不可察地轻颤。他抬眼望她：“阿言，我……”

　　“妖女，休得伤我师父！”
　　秦峙一道灵符破空而来，阿言偏首闪避，数道梨黄身影立即合围。灵光四溅，桌椅崩裂，瓷片纷飞，堂中酒客惊慌逃散。

　　胥绾春扒在栏杆边看过全程，将阿言的话听得清楚，困惑喃喃：“宿思似乎也并不怨恨宿言，那态度，却似透着几分讨好……”她挠挠头，“还有，阿言说他掌门之位是偷来的，那是什么意思？”

　　身后传来怯怯的少女声：“师父的掌门之位……确实像是强夺来的，并非前掌门亲传。”

　　胥绾春回头，见元芷正从门边探头。她奇道：“你怎知道？”
　　元芷小声道：“我在万象渊查到的，那里藏了许多世间没有的典籍，什么秘辛都能查到！”

　　胥绾春瞧她两眼发亮的模样，不禁轻笑：“你该和溯灵换换才是。”
　　元芷呆愣愣地挠头：“唔……”

　　胥绾春又问：“你师父师兄都到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元芷头顶呆毛轻晃，老实答：“师父不信我，要我饮下符水变痴呆，我只能逃了。正好阿言娘子也要离开浣花庄，我便随她同行。”

　　胥绾春额角一跳：“是因为忘忧茶楼那件事？”
　　元芷轻轻点头。

　　胥绾春心下明了。鬼市忘忧茶楼那日，元芷以害人纸笔为线索，最终追查到了溯灵身上。想必宿思为护溯灵，要舍弃这小徒儿。
　　她暗自冷哼。浣花庄以“超然物外，与世无争”为训，原来便是这般超然法。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送走元芷，再回头救阿言，最后去万象渊解救溯灵。

　　她朝元芷扬了扬眉：“你师父定然容不下你了，我先送你去个稳妥处。”
　　元芷连连点头：“多谢！”

　　胥绾春望向楼下，众修士斗得正酣，正是好时机。她低喝一声“走”，攥住元芷手腕便往楼梯口奔去。

　　元芷有些过意不去，摸着后脑小声道：“春、春娘，我法力浅薄，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从饿鬼窟取了几段竹节，本想做成法器护身，可始终没能成功……”

　　胥绾春转头看她，挑眉似觉好笑：“你还有这等心思？你方才那般专注，便是在忙这个？”
　　元芷脸颊顿时飞红。

　　胥绾春灰眸轻转，忽地停住脚步，带得元芷踉跄了一下。
　　她指尖轻点唇瓣，沉吟道：“那地方确实阴气极重。你是想引出竹中阴气，化为己用？”

　　元芷见她一语道破，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正是这个意思！”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竹节。只见绿竹表面覆着层层金纹，却都已碎裂不成形。
　　“里面的阴气太过刁钻，总是冲破符印。我试了许多法子，总是差一点。”

　　说着，元芷指尖轻抚竹节，看准阴气流向，迅速贴上一道符印。却见黑气倏地转向，符印应声碎裂。

　　“让我瞧瞧。”胥绾春接过竹节端详片刻，忽而唇角微扬：“何必非要引它出来？”
　　元芷眨着大眼睛：“嗯？”

　　“这鬼竹生于饿鬼窟，受万鬼执念浸润。执念的本质是求不得，是永无止境的饥渴。与其强逼它攻击，不如任它吞噬。”
　　胥绾春浅笑，将竹节递还。

　　元芷思量片刻，忽的眼眸晶亮：“我明白了！这样只需三道基础符纹就能成事。”
　　她喜不自禁，猛地抱住胥绾春在脸上亲了一口：“春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一句话就解了我十多日的难题！”

　　胥绾春阴沉着脸，伸手抹掉脸上吻痕。

　　说话间，元芷已在竹节刻下汲灵、固形、循环三道符文，纹阵既成，她将竹节掷向大堂上空，好似竹笛悬空。
　　堂中灵力旋转升空，风声呼啸，一个黑色漩涡渐渐聚拢。

　　众修士举剑仰首，只觉衣袍翻飞间，丹田内力正被丝丝抽离。几个修为尚浅的弟子面色煞白，踉跄倒地，当场晕厥。场面大乱。

　　秦峙横剑护住身后师弟，勉力支撑：“师父，如何是好？”

　　宿思扫了眼悬空的竹节，目光忽转向二楼栏杆处。
　　元芷吓得一缩，整个人躲到胥绾春背后。

　　胥绾春强自镇定，外强中干地喝道：“宿、宿思！此物名为‘万籁寂’，专克你浣花庄功法！你已无计可施！若还想留你徒弟性命，就速速滚回庄里去！”

　　宿思不语，广袖翻卷，一道金光直贯漩涡。漩涡稍敛，随即反扑，竟膨胀如饕餮巨口。不过片刻，宿思猛地收势，连退数步，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众修士惊呼：“师父！”
　　阿言凝望着他，眸中情绪难辨。

　　胥绾春大喜：“这饿鬼窟的阴气，竟比我想的还要霸道！”
　　元芷颤声问：“春娘，师父走了么？”
　　胥绾春：“快了快了！”

　　秦峙上前搀扶，宿思却已自行起身，沉声道：“退开。”推开弟子，又是一道金光击出。

　　这次灵光却绕过漩涡，直劈梁顶，轰——！屋顶被掀开巨洞，天光倾泻而下。宿思连挥数掌，竟将整个漩涡推出洞外！

　　阿言猛然惊醒，急呼：“春娘快走！他法力要增强了！”

　　胥绾春霎时明悟：“是了！宿思修的是香火神道，力量源自百姓愿力。他将这异象公之于众，百姓见之惶恐，必会向他祈愿！”
　　元芷：“啊！那怎么办？”

　　话音未落，宿思广袖翻卷，金光如潮涌向天际，瞬间吞没漩涡。那黑色漩涡如沙尘遇风，顷刻消散。宿思身形一晃，已凌空取回竹节，飘然落地。

　　胥绾春扒着栏杆眼睁睁看着，急喝一声“跑”，拽起元芷就要冲下楼去。却觉手上一轻，回头，只见元芷被宿思拎着后心提在半空。

　　元芷哭喊着挣扎：“春娘救我！”

　　下首的秦峙见状，忽地撩袍跪地：“师父，小师妹年少无知，求您饶她这回！”

　　宿思并未理会，身形连闪，转眼已将阿言双手反缚。他侧首对尚在发怔的秦峙令道：“带上所有弟子，随我回庄。”

　　胥绾春紧抓栏杆，心念电转间，忽瞥见一道白影，隐在旁边廊柱后。身形挺拔，衣袍暗纹流光，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她喃喃：“穆书愿？”

　　灰眸微转，胥绾春一拍栏杆，借力跃下楼阁，扬声喝道：“宿思！有我在此，休想带人走！”

　　穆书愿顿时从柱后闪出，失声惊呼：“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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