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效禁锢

　　杨劲松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

　　在外人面前，他如今是坐在A市新型产业经济头把交椅的神秘人物，政商两不误的圈中贵人，年纪轻但又老成的行事做派跟那些老狐狸一样，单单一个厉害已经不能够来形容他了，但不会有人知道，这位三十岁就取得如此耀眼成绩的男人曾经住的是贫民窟，吃的是超市过期食品。

　　没人要，没人疼，摸爬滚打到今天才站稳了脚跟。

　　杨劲松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北街了，今天早上给艾佳电话过去，说还是跟往年一样。

　　北街亦如十多年前，破败、萧瑟，连充满冷寂的夜会在这里无限放大。全世界都在迅速发展的今天，这一片土地仿佛静止了，沉睡在了很多年前。

　　今天是艾聪的忌日。

　　每年的今天，杨劲松都会和艾佳来到老房子，艾聪就埋在老小区的后山里，因为艾聪死的时候，两个人确实凑不出钱给艾聪找一块干净的墓地，所以就着地利，小小的躯干便埋藏在了后山的废土之中。

　　每年的今天，杨劲松无论天南地北都会改回来，他和艾佳一起，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今年艾佳刚好来杨劲松的公司实习，所以他们就更不需要再盘算什么时候碰面，杨劲松原本想着直接去接艾佳，但又仔细一想，今年情况有点特殊。

　　女孩今年大三，刚刚进入Novatan实习。她本科学历并不高，就在A市的普通一本上学，想要一举获得Novatan实习机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里面肯定有杨劲松帮她打点的存在，虽然对于已经坐上合伙人位置的杨劲松来说这种帮忙完全可以称作小事一桩，但机会给到艾佳，她并非认为这是自己应得。从各种层面上来说，杨劲松为他们姐弟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善意，都是非责任意义上的援助。

　　艾佳知道，自己不能够再多事了。

　　于是在今天一早，她甚至回绝了杨劲松的搭便车，她很真心实意地解释：“杨总，这不是您的义务，我很感谢您还记得艾聪，但是您要是忙……”

　　“艾佳。”杨劲松打断了她的话语。

　　“下午两点，老街的楼下见，我今天还带了一个人来。”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林珏还在床上睡着。一晚上的折磨让她的身体吃不消，四肢都散了，精气神也不是很足，一觉睡到中午依旧没恢复过来。

　　杨劲松今早去了一趟公司又回，等着林珏睡到中午自然醒。对方醒时，他就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正对着大床，抽雪茄。那样子特别像昭和年代日本风月场上的男子，仿佛成功人士的面具之下只有虚伪和算计。

　　味道很呛，但由于空间足够大，暂时还没弥散到林珏的鼻腔之中。她忍着全身的疼痛和昏到爆炸的大脑，发着懵问：“几点了？”

　　杨劲松看了眼手表，淡淡地回：“十二点十分。”

　　这种冷淡和疏离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昨晚两个人还在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事，但一旦来到白天，全部人沐浴在阳光之下，人就会清醒，杨劲松便会把林珏和自己的距离拉得很开，林珏也是一样。

　　他们好像生来就应该去演针锋相对的戏码。

　　林珏满脸问号，一脸不可置信自己居然能在杨劲松的房子安心睡好一个觉，还是一觉睡到大中午的那种。

　　“你怎么不叫醒我？”

　　林珏以为杨劲松这种人会有天生的领地意识，应该不会习惯人待在他的床上或者在他的家中住下。她幻视电视剧里那种俗套的豪门戏码，一般呢这种人都不会留女人过夜的，睡完就喊人走。

　　杨劲松吐出一口厚重的烟雾，随即起身，“今天下午有空吗？”

　　林珏对他的问题一直很敏感，换种方式来说是警觉，“什么事？”

　　杨劲松直直地立在床前，双手插兜，有些晦涩地开口：“去看看艾聪。”

　　*
　　黑色的宾利飞驰穿梭在城市之中，由繁华走向冷清，奢靡走向贫穷。

　　路上，两人的气氛一度冷到极点。杨劲松对于艾聪的死有愧疚，而林珏多年不知道艾聪的消息，一听他人说起便是死亡的判书，心理上来讲甚至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结局。

　　但她没有办法再从杨劲松这里探寻出更多的细节，因为她在这方面很能懂杨劲松，看着他沉默，也看穿了他的伤痛。她就不好意思再戳这个伤心事了。

　　通往北街的途中，林珏和杨劲松路过了那栋大楼。多年以前林珏也曾途经这里，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里对于杨劲松来意味着什么，她只能看见这个百米高的建筑是北街的最高点，只能知道这是一个半途而废的项目，知道这里曾闹出过一次次恐怖的骇闻……

　　这些于她而言不过是都市传说，隐秘未得到公正的秘闻，一直都被抛之脑后。直到那次，在毕业晚宴上，杨劲松的身世被血淋淋地暴露在众人之下，她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栋楼于杨劲松是这么密不可分的联结。

　　走过这里，林珏便想到杨劲松倒下的场面。一想到那场面，林珏就不由得心悸，不受控制地去想：这么多年，杨劲松的病好些了吗？这么正常又冷静的模样，是杨劲松花了多长的时间去疗愈才达到的效果？

　　其实林珏对于杨劲松的音讯并非一无所知，那年在医院，林珏拜托蒋邑照看杨劲松，后来也曾从他那里打听过杨劲松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模棱两可，林珏知道这其中可能有杨劲松的授意，但半成的实话蒋邑还是讲了的，他说杨劲松的状态一度很差，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差，不能见人、难以进食、维持生命体征需要打点滴，瘦到脱相，瘦骨嶙峋。

　　林珏听说这种境况后眼泪止都止不住，她没法联系杨劲松，也再也不敢去打听他的消息。

　　直到多年后他改头换面，重新走到自己面前，一开始林珏还是忧虑、担心、害怕自己被报复，但现在的林珏更多的是心疼——

　　杨劲松这么死去又活来，还真是了不得。

　　林珏吸吸鼻子，努力克制情绪，企图调节车内压抑气氛，主动挑起话题。

　　“艾佳呢？她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去？”

　　杨劲松目视前方，“她已经到了，在老房子那里等我们。”

　　林珏点点头，又问：“那你跟她说我来了吗？”

　　提到这里，杨劲松默了一下，而后又回：“你去了，她不就知道了。”

　　林珏低着头解释自己的疑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们两个去看艾聪，我这么突然来……”

　　“你别多想，我认为艾聪也会乐意你去看他。”

　　杨劲松一句话便堵上了林珏的嘴。车子继续往目的地开，路上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

　　杨劲松说百分之三十的概率，没想到碰到这个小概率了。

　　艾聪死后的第十年，他墓地的拜访者终于不再只是杨劲松和艾佳，但三个人到底还是冷清的。

　　杨劲松将车子停在了路口，还是和以前一样，这条街道狭窄到不容许车辆通过。艾佳站在布满青苔的屋檐下等着杨劲松，十多分钟后的雨雾里，依稀可见的两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杨劲松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大雨之中，肃穆的神情让人有种进入宗教电影的即视感。暴雨中，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女人，提着一口袋东西，那是林珏刚刚从杨劲松的车上拿下来的。

　　“走吧。”男人牵着女人的手。

　　艾佳看这这一幕，脑子没由来地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场暴雨。林珏那么高不可攀的一个人，杨劲松花了许久的力气才站在了她的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这画面看着揪心，但他已经变成了那个最有资格的人。

　　三人共同站在狭窄的屋檐之下，杨劲松收了伞，接过林珏手里的东西——全是带给艾聪的，有他最喜欢的泡泡糖和薯片，还有从麦当劳里刚刚带出来的炸鸡，这些生前艾聪过生日才有可能享用的东西，死后每年都被人送过来。

　　艾佳看见林珏什么也没说，当年他们姐弟二人也曾受过林珏的恩惠，现在林珏无论作为何种身份，来看看艾聪都是理所当然。只是他们的情绪都不太好，三人打两把伞，一前两后走上了老房子后面的小山坡。大雨淋湿了山路，潮湿粘腻的土壤踩下去鞋子都要陷五厘米下去。

　　林珏没走过这种山路，一步一歇，杨劲松给她打着伞，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湿透了，为了不让她淋雨，他被迫停下来等林珏。看着她走的吃力的时候就把手伸出去给她借力，就这样拖拖拉拉，十五分钟后他们终于到达艾聪的墓地。

　　艾佳像往年一样，把墓地上长出的野草都拔掉，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在正前方，她低着头喃喃：“我们又来看你了。”

　　杨劲松和林珏站在艾佳的身后，两人出乎意料的一致，准备把袋子里的东西递给艾佳。

　　“我们都给你带了好吃的，瞧瞧，都是你最喜欢的。”艾佳快速擦了一把眼泪，把杨劲松给的东西也放在了地上。

　　大雨让这次探望的气氛更加凝重，林珏的胸口闷到让她一度喘不上气，她看着前面那个像小山丘的土堆，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劲松看出她的端倪，什么都没多说。三个人再也说不出多余的一句话，就这么静默地站在雨中，像是都回想起来以前的事，很久之后，杨劲松轻声说一句：“可以了，我们走吧。”

　　接着又是颠簸的下山路，走到平地上时林珏发现自己裤子上已经全是泥点，更别说鞋子了。当然，杨劲松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本以为杨劲松会很快回去，但他却转头通知林珏：“雨太大了，去楼上歇歇脚吧。”

　　林珏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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