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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角料
凌晚林在近机场的咖啡厅独坐,飞机不间断从头顶越过,云层中许多白线,像昙花馅做的天网,当空出现,又高调消失。
远远近近,尽是嘈杂。凌晚林抬头看装饰镜上的脸,动上几动,又木了。
偶尔也抬头,看天,看轨迹们消失在下一条轨迹。
尹易腾姗姗来迟,他带着一身舟车劳顿的疲惫,经年未见,身姿已不似印象中挺拔。
凌晚林以为见面的第一眼,自己或许会有较大情绪起伏,可二人只是这么稀松平常地打了照面。
“晚林。”尹易腾放下手中的行李,打量他的个头,“你高了不少。”
凌晚林示意他坐下,没心力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摆出那张旧照片。
尹易腾接过他与袁栖云的旧照,神情略有触动,可一秒的波澜后,面色归于平静。
尹易腾看着他:“想说什么呢?”
凌晚林直言:“我要个解释。”
尹易腾相信凌晚林已从多方寻得端倪,也并无再添一笔赘述的打算。
“没什么好解释的,往事不值一提。”
凌晚林轻轻地问,“哪一件往事不值一提?”
——是当年一个穷小子抛下意中人,沾了名门大小姐的光,借此结交了凭自己一辈子也无法结交到的权贵子弟?
......还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良心发现,攀上高枝,也不忘给曾经的女人留下后路,这么一个感天动地的混账们的故事?
他压抑心绪,把话尽数咽下,只挑明结果:“我要知道一件事,你和她有过感情,是么?”
尹易腾淡然:“晚林,知道是或不是很重要?”
“或许对别人不重要,但我只是想知道,很想知道。”
“想知道得太多,就是自找麻烦。”尹易腾看着他,“把精力放在不值一提的事上,对身心无益。我瞧你,明明个头见长,人却瘦了很多,憔悴了不少。”
凌晚林目睹他冠冕堂皇的嘴脸,可笑可恨。他处心积虑地寻求真相,可不是为着罪魁祸首一句这样的不值一提。
尹易腾为人处世,温和在外,狠辣在里,就算雷霆当前,一向显山不漏水。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在此人面前,太早地表露情绪化,自己只会吃亏。
凌晚林努力克制语气,“辛苦您还记得上次见我的样子,我也快记不得上次像这样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我忙,你成年后也回家很少,以后要常回家看看。”
他们看着彼此,错觉好像一对寻常的父子,说着再寻常不过的闲话。
尹易腾瞥一眼时间,“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兴师问罪?”
“哪来的罪?您别误会,我今天只是来问问题,只不过如果答案不够满意,我总要有些筹码才能问到满意。”
尹易腾微微抬眸,打量凌晚林,那眼神倒不似生气,而是一种另眼相看。
像是在看,一块从小养到大的边角料,竟也有了反咬一口的勇气。
“我不会回答你涉及到新丰的一切问题,但除此外,我可以知无不言。”
凌晚林正襟危坐,“仙台路八号的房产证在你手里?”
尹易腾承认:“没错。”
“房子是你买下的?”
“是。”
“为什么要买下那个房子?”
“受人所托。”
“那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凌晚林俯下头,怀揣着隐隐的恐惧与不安,“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尹易腾没有犹豫,“你是她和凌尧丰的孩子。”
他微怔,神色复杂:“你当初为什么收养我?”
尹易腾又答:“我收养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
“......因为愧疚么?”
他看着他,重复上一句话:“因为你是她的孩子。”
“所以,你这是承认和她之间的感情了?”
尹易腾却不疾不徐地道:“晚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同窗,旧友,男女,很多时候,身份之间的感情也是此消彼长。这不是一个可以用是否回答的问题,而我对你母亲,更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态度。”
“那你对她又是哪一种此消彼长?旧情人的这块消了,朋友妻的这块起了?”凌晚林带着点讥讽,“哦。抱歉啊,她不算妻,你也不算情人。你给她的一切,不过是一只破镯子,几句随口的谎言,也只有她傻得当了真,不是么?”
尹易腾目光渐沉,他盯着凌晚林,眸光深得可以入水,如一波涟漪,但须臾,那波浪渐平。
“......这可不太像是那伙人能挖出来的东西。”他像冷静思忖后,慢条斯理地道:“晚林,一个人打听来这些,应该费了不少功夫,累不累?”
“您该比我更累吧?这么些年,满世界忙得脚不沾地。狡兔还有三窟,您给自己留了多少窟?”
尹易腾不语,只将看不出情绪的视线打量着他。
凌晚林想,或许今晚有那么一刻,这个人终于后悔了当年定下了收养他的决定。
他一点照片,将指尖对准照片里那个头发有些乱,笑得灿烂的女孩,“对于她,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尹易腾顺着视线,却依旧淡声道:“不值一提。”
他笑了,“那么我们问点值得的。你二十三年前从公司内部挪用的那笔钱,跟我父母的死有没有关系?或者,换句话说——”
凌晚林沉声:“当年......是不是你害死的她?”
尹易腾盯着他,视线一点点爬过他愠怒的双眸,一双昔人的眼睛。让他想到多年前,从荒秽、贫瘠的野蛮地里,开出的一朵最最艳丽的花。
这是幸,又不幸。
尹易腾情绪依旧,淡而平稳:“没有意义。”
凌晚林霎时红了眼,“两条人命,在你眼里依旧是没有意义?”
“我并没有兴趣把白纸黑字的东西再复述一遍。但如果我真的犯了罪,当年卷宗上对你父母事件的定性就不会是意外死亡。”
“意外,什么样的意外让你吃尽红利,让你平步青云?你要告诉我,一个步步为营始乱终弃的男人,连老天都忍不住垂青?”
他抛下斯文,放高了音量,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尹易腾蹙眉道:“晚林,先冷静一些。”
凌晚林却似旁若无人地吼:“你回答我的问题!”
“你已经问了太多,该轮到我了。”尹易腾眉眼一压,正坐,“解释下,你和小枫是怎么回事?”
凌晚林倏然噤声,只在对方问到尹枫城时断了所有气焰。
见他这般态度,尹易腾目睹他的神情变化,心里却有了一个大概的结论。
他攒眉扶额,“......小枫涉世不深,从小他妈看管得严,没有接触过异性的事,身边从小到大的同龄人又只有你,他对你有这种反常的想法,我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但无论你本身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趁早结束这场闹剧,我可以当做今天的事从没发生过。”
他叹:“也是我,太过疏忽了家里,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心里有屈。可新丰的水,比外人想象中的深,我大概也知道是哪些人不安好心地找上你,我不想你从中牵扯得太深,晚林,听我一句劝,远离他们,才能独善其身。”
“......至于我和你母亲的事,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清,我无意旧事重提,也确实不值一提。”
尹易腾看一眼时间,作势起身,“我不会说出你的所作所为,但我会跟陈丽叮嘱,这段时间你不要再回家,也不要再跟小枫见面,你们两个都好好冷静一下。”
他像极做出一个发号施令,就这么风轻云淡地给一切定了性。
而凌晚林所有的狼狈,破釜沉舟,在他那里皆是“不值一提”。
凌晚林目睹他轻慢的态度,情绪陡然决堤,“我说过,你今天不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那些涉及财务的详细文件,明天就会出现在你们公司每一个员工的邮件里——”
“你以为我今天来见你是因为受了你的威胁?”
尹易腾停住,转眼觑他,像是为他的幼稚戏码而惋惜,“你掌握的那些东西,不足以威胁到我。我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想作为一个父亲来叮嘱自己的儿子,你现在回头,还不算太晚。”
他顿了顿,慢声:“晚林,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始终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不能眼看你误入歧途,不然等到事件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一切只会覆水难收。”
“误入歧途......”凌晚林忍不住笑了,为着他的道貌岸然,为着他的寡廉鲜耻,“你说得真好,说得可太好了......”
“——尹易腾,当年你让一个喜欢你的女人误入歧途,现在又要劝她的孩子不要误入歧途?”
他陡然吞了声,红着眼,像极度不甘地道:“多年以前,那个女孩明明和你一样,也曾有过光明的未来!”
尹易腾骤然冷眼,“当初,是她自己选的路,没有人去逼她破坏别人的家庭!”
“——况且,如果不是她的选择,现在也没有你,不是么?”
凌晚林微怔,不敢相信,他竟听到了这种厚颜无耻的话。
尹易腾像只短暂地情绪起伏,片刻后,舒出一口长气,又恢复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道:“晚林,我将你视如己出,也一直很纵容你,但你和小枫的事确实触犯到了我的底线。”
“等到事件彻底平息,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今天发生的一切,但是我只有一点,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小枫当枪使,否则,我对你绝对不会再客气。”
尹易腾加重语气,给出一记宛若警告的眼神,拔腿离去。
凌晚林对着面前落空的座位,全身血液沸腾到了极点。他难以置信,竟有人可以如此冷静地说出一番这么混账的话?
口口声声对他视如己出,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这么些年,他有切实做出过一件人事吗?
......哪怕是去她的坟前赎个罪呢?
或许自己之于尹易腾,真的就仿佛家里的一件家具,不算宜室宜家,也不至于可有可无。
只是用久了,看顺眼了,丢了也可惜。
就连陈丽都更把他当个人来看,毕竟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才配叫人讨厌。而尹易腾?他只活在他的嘴里,当被所有人问起那个养子,他只作为一个证明他仁心仁闻的符号,短暂地存在一下。
.......他一直以来情绪平稳,毕竟没人会跟一个符号怄气,不是么?
凌晚林浑身发抖,他生平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把一个人恨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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