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记

　　佳清十一年八月，北线战场被分割成了几处，西塞没有一味的严防死守，时而集结精锐骑兵攻入草原。鞑靼主力则稳守于吕县东北，他们派出小股骑军在草原上游弋，攻之则逃、却之则进，战事因而变得焦灼，一时难分胜负。
　　这样的战争，考验的是双方的耐力与决心，西塞军民让鞑靼人吃到了苦头，野蛮的鞑靼人也让西塞人长了见识。那些从战场上刚撤下来的新兵，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似是被鞑子吓傻了！老兵们只能多加鼓励安慰，尝试唤醒他们身体里的血气、骨气，然后再次并肩杀入战场。战争将人变成野兽，残忍、喋血，当最后的良知被唤醒，人们会抱着残缺的躯体哭泣，不管这躯体是自己的，还是同伴的。
　　西塞的女人们，自发地去照顾受伤、哭泣的人，当敌人摸进来时，这些女人会擦干眼泪，摸起趁手的东西，与敌相拼……

　　在将军们的一再阻拦下，宁王没能亲自领兵上阵，只能留在后方。但他在后方也不消停，前日还在大青山里的卫所里，今日便能赶到黄河边的军屯地，军情、训练、武备、军资、补给、后勤、民生……他什么都要关心。连训练有素、身体强健的护卫们都说累，宁王殿下却是一点儿也不累。
　　可他也不是铁打的，他最终还是没撑住，病倒在了黄河边。
　　某日晨间，冯府后花园里，朱柏坐在廊凳上，望着雨中的老榆树出神。榆树虽常见，但破石而出的榆树却十分罕见，大石块被它横切开来，半边石块压得它变了形，可它依旧扶摇直上，生出大簇大簇的枝叶。
　　“你是谁？”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跳着脚，跑过来问。
　　“你是谁？”朱柏反问。
　　“我叫红叶，是树上的叶子。”
　　“我叫柏树，是山上的大树。”
　　“哦~你是大树呀！”她听明白了，又问：“你在这里干嘛呀？”
　　“我生病了，在这里养病。”
　　红叶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红鸡蛋，递给朱柏。远处的女使急匆匆的前来，刚想踏上回廊，被护卫拦住，女使自然不敢造次，只得等在那里。
　　“这么好的东西，你给我吗？”朱柏笑问，红叶点了点头，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章回带来的消息，余氏已有身孕，将来若是能有个红叶这般的女儿，该有多好！
　　“殿下，冯少将军来了，说有要事禀报。”护卫步宽，快步近前禀报。
　　“红叶，叔叔有事要做，再见了！”
　　小姑娘乖乖点了点头。

　　书房中，冯万里、居延以及一位陌生妇人已恭候多时。
　　“王爷，这位大嫂姓纪，原是庆阳山民，被官军抓去了西安府，后辗转到了镇南王朱庭范的身边。她得知镇南王、抚平王、武靖侯还有大同都指挥使韦亨几人的阴谋，特地来告。”居延言简意赅，朱柏听罢，打量起妇人来，见她布衣布鞋，头发用布巾扎起，脸上还带着些微青紫伤痕。
　　“纪氏，镇南王他们密谋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朱柏沉声问。
　　“回王爷的话，他们密谋发兵攻打你们，一路攻固原、一路攻凉城，他们以为王爷身在凉城。”纪氏言辞清晰，语调平缓，继续回答：“民妇本是庆阳山民，有一夫一女，三口之家，虽勉强混个温饱，倒还过得去。可官府横征暴敛，最后竟强迫山民迁居关中，逼得我们造起了反。官军来攻，民妇与众多乡人被捕，最终落入武靖侯陈辅手中。一个月前，镇南王到了太原府，民妇就是在那次酒宴上听他们说的。”
　　“那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回王爷的话，陈辅将民妇和另一位女子送给了镇南王，我们就私下向镇南王说了官军残害百姓的恶行，请求他为民做主。谁知那镇南王，当时便冷了脸，命人将我们关起来，之后，更是把我们送去鞑靼。老天开眼，让民妇寻得契机，半路逃了出来，然后一路辗转，遇到了居护卫。”纪氏说罢，居延补道：“王爷，居延是在孟家堡遇上纪夫人的，孟家的人做了劫道的勾当，不但抢钱还抢人，手上该是沾了许多条人命！”
　　“你不在军营里，跑这里来做什么？”朱柏忽问冯万里，冯万里脸红道：“王爷，末将失职！末将虽不知详情，但觉关系重大，所以快马追了过来。王爷放心，孟家堡的事，我派人过去处理了，也知会了高大人那边。”朱柏瞪了他一眼，又问纪氏：“纪氏，你一个弱女子，刚逃离了魔掌，本该寻个安稳处好好休整，为何千里迢迢来报信？”
　　“民妇既是来报信的，也是来寻女儿的。去年秋天，也是一个下雨天，官兵押着我们这些山里人赶路，民妇抱着生病的女儿，眼瞅着她快活不成了。天可怜见，遇上王妃的车驾，民妇便大声呼救，王妃心善，不顾旁人阻拦，抱走了我的女儿。王妃跟我说：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来找她！民妇记住了她的话，无论遭受何等屈辱，民妇都忍了过来。”纪氏说到一半，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居延补充道：“王爷，她的丈夫是成青山，她的女儿就是冯少将军抱回来的女童。”朱柏身躯一震，很是惊讶！不多时，纪氏抹尽了眼泪，稳住心神，接道：“民妇虽出身微贱，不晓得什么道理，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妃于我有再造之恩，此番来报，只为报答万一，请王爷勿疑！”
　　“纪夫人请起！万里，去把孩子带过来。”
　　母亲对孩儿有天生的直觉，孩儿对母亲也是，这就是血脉的链接，纪氏将红叶抱在怀里，哭成了泪人……

　　朱柏打开窗看雨，雨声簌簌、嘈杂不已，凉风透过屋檐下的雨帘，携雨丝进屋，有点冷飕飕的感觉。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王爷。”
　　“万里，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真不知道他们计划了多久，是不是正在行动。”
　　“请王爷下令，末将这就去调派人手！”
　　“冯将军！”
　　“末将在！”
　　“带上本王的印信，去找叶盛、高学元，告诉他们：西塞要造朝廷的反了！南线大军立即出动，向陕西山西攻击前进！能打多远打多远！若是发现固原、凉城方向有敌军运动，一定要切断他们的退路！”
　　“是。”冯万里接过印信，却还站在那里，朱柏便问原因，却听他小心说道：“王爷，若是他们已经动了，那固原和凉城就危险了！”
　　“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快去！”朱柏吼道，冯万里狠狠心，转身便要离去，朱柏又喊他回来：“你们尽量不要硬碰硬，要先顾好自己。”
　　“是！”
　　“步宽，你亲自去给冯帅报信，跟他说：密切注意侧背，必要时可以放弃凉城以及浑河一线。”
　　“殿下……”
　　“怎么？”
　　“臣领命。”

　　五日后，一身泥泞、风尘仆仆的朱柏出现在了固原城总兵衙门口。
　　固原本是西塞东南门户，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中有九十坊，一坊百余户，坊市宽敞，布局井然。金黄的银杏、青绿的矮松分散在各坊间，不期而遇时，总使人眼前一亮！街道上铺着齐整的石砖，新旧间错，两边开出排水沟渠，渠中水流舒缓清澈，不见尘土杂物，甚是清爽洁净！
　　一夜之间，这座安静祥和的关城现出多路快马，他们神色庄重、南北疾驰。同时，城中多出许多告示，上书：“宁王朱柏正告：朝廷再次勾结鞑靼、背刺西塞，阴使西安府军攻击固原，行盗贼勾当。固原危难，河套危难，西塞危难。朱柏乃胥侯之子，当今西塞之主，必将誓死守卫固原三关，不放贼军一兵一卒入城。然城中丁壮不过万余，却不知贼军几倍于我，此生死之时、存亡之秋，朱柏恳求各位父老乡亲，跟随朱柏守城抗敌，即便牺牲到底，也要坚守至援军到来之时。”
　　公差读完告示，告知百姓：宁王殿下正在城关修缮工事，誓与固原城共存亡。百姓须臾之间，哄散开来，回去带上家伙什儿，奔向城关……

　　秋收时节，城里乡间大半青壮都出去打仗了，乡野间干活的大多是女子。西塞的女子凶蛮，肩膀厚实能挑担，一双大手能纳鞋底、能切面团、能抗锄头，粗腿大脚能走泥地、能爬坡爬山。她们吃尽了人间苦，嗓门大、说话像吵架，却甚是爱说爱笑，有着不输男人的豪放直爽！她们明大义，见家国危难，便舍小家济大家，丢下庄稼、丢下牛羊，自备干粮，到工地里同男人一样，扛木头、挑石块。
　　“王爷，那边有个徐姑娘找您。”
　　兵丁来报，朱柏想了想，小跑着过去。圆月下，篝火旁，徐星月正笑盈盈地站在马车旁等他。
　　“你不是在西宁么？怎会在这里？”
　　“我刚来固原不久，在城中开了个药铺。我给你带了些吃的，在车上。”二人入车厢，徐女奉上吃食，朱柏遂大吃大嚼起来。
　　“你慢些吃，别噎着！”
　　“嗯。”
　　“你瘦了。”
　　“跑来跑去的，难免的。”
　　“千难万难，你也不能逞英雄，以身犯险！”
　　“嗯。”
　　朱柏一边吃一边应着，他胡子拉碴，只用一根布条束发，一身短打布衣，手上脖子上还有几道划伤。徐女取过药膏，用帕子蘸了给他擦拭。
　　“城关不一定能守住，你快回……家吧，回明城也行。”朱柏饮罢最后一口甜酒，开口说道。
　　“那你呢？”
　　“我在这里等着陈辅。”
　　“刀剑无眼……”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却还是犯了错。”他笑着说话，却带着深彻的无力感，他靠着车厢，接着说道：“固原城破，全线崩溃，这陈辅好厉害！”
　　“我在这里陪你，你也不用劝我，我虽是个女子，不能上阵杀敌，但救治伤员、包扎换药的本事还是有的。”她虽是轻声慢语，却带着莫大的勇气与豪气！朱柏似是被她感染，不自觉坐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忽闻外头来人通报：“王爷，有紧急军情！”
　　“此战结束，若是还有命，我娶你，照顾你一辈子。”他如此说完，跳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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