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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
苍梧宫中地龙烧得正旺,隔绝了外界的严寒。
陈听宋拢了拢袖中的汤媪,看了眼阶下众人,“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朕已命人备下粮草,可有爱卿愿往?”
塞北苦寒,本就无人愿往,再加之此次借道西南,需翻越诸多天险,更是让人望而却步。
陈听宋微微眯眼,目光隐晦地投向罗生,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叩两下。
罗生会意,“天堑难越,唯有熟知彼处地形习俗之人可以胜任。”
章九义垂眸看着手中笏板,淡声道:“罗大人此言甚是有理,臣这里倒是有个好人选。”
陈听宋轻轻眨了两下眼睫,“先生但说无妨。”
章九义背躬得更低了些,“鸿胪寺卿兰大人入仕前曾游历四境,或许合意。”
陈听宋顺水推舟,“兰爱卿?”
兰恒跪答:“臣愿往。”
陈听宋点点头,“那便你去吧。”
“臣遵旨。”
陈听宋打了个哈欠,眼角涌上了泪,“朕也乏了,诸卿跪安吧,外祖留下。”
众臣走后,殿中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林政问道:“阿隽留我下来,可有要事嘱咐?”
陈听宋走下玉阶,亲自给他斟了杯茶水,双手捧住瓷杯递给他,“今岁上贡的明前龙井,外祖尝尝。”
林政后退半步,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瓷杯,“多谢陛下。”
陈听宋看着他尽白的两鬓,眸中半真半假地蓄了泪,“外祖年迈,平日还要操劳朝中诸事,是我不孝。”
林政将瓷杯搁到一旁,“职责所在,陛下不必挂怀。”
陈听宋笑了下,语气不容反驳,“朕年前在岭南郡置办了一处别苑,念您劳苦功高,现将那处别苑赐予您。”
林政沉默良久后答道:“臣要待到几时才可回来?”
陈听宋不假思索,目光略过御案上并排摆放的仿着那两个糖人所制的木雕,“大约三月后。”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林政笑了下,行礼告退,“那便等春暖花开后再与陛下相见了。”
陈听宋有些怅然,右手微微抬起,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林政踏出殿门,“周遭群兽环伺,陛下万事小心为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陈听宋微怔,万语千言付之一笑。
半月后,陈听宋坐在案前,眼下青黑又深重了些。
“陛下,这是今日的奏折。”长岁将几摞奏折陈放在案上,顺带着撤下已经凉了的茶水。
陈听宋将奏折一一看完,“娄息郡瘟疫一事,议事阁说是天灾,让朕封禅,以求天怜。”
长岁不敢评价,只垂首不言。
“娄息郡守传了密信来,禀告了一切事宜。盅策江水留有尸毒未净,那些尸毒又顺着根茎进入凤眼莲,而后汇于家禽体内。年关将近,民间大多会杀鸡宰鹅来祭祀灶神,那些聚了数月的尸毒也就连着餐桌上喷香的鸡鸭一道爆发在人们的腹中。”陈听宋习惯了他的缄默,继续自顾自说着,“长岁,去让太医院的人想个对策出来。你去了太医院之后,再去誉亲王府上一趟,知会齐枫哥哥一声,让他带人到娄息郡赈灾去。”
此事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且存疑,但灾祸之下,疮痍遍地,自会有人浑水摸鱼。他想了想,提笔给娄息郡守回信。
片刻后,內侍禀告道:“陛下,罗统领求见。”
陈听宋搁下笔,“传。”
罗生大步走入殿内,跪下叩首,声音嘶哑,“您先前派双笙和兰大人去运送粮草,结果四十车粮食中三车是烂掉的粟米,其他的尽是砂石。”罗生递给他一封陆盛送来的书信,面容上隐隐含着怒气。
“这事按着律法处置便是,”陈听宋冷声道,“罗师父,粮饷之类,这次由你亲自押送!”
陈听宋侧首看向罗生,“老师,我们放的长线有收获了。只不过这条鱼来的不是时候。”
“人非圣贤,筹谋总会有变故的,”罗生意有所指,“大鱼难得,陛下要好好把握机会。”
陈听宋点点头,“先前旨意不变,其余的,就按原先定下的来。”
“是,微臣告退。”
欢荷端着一小碟桂花糕进来,“陛下,太后带着一个姑娘送点心来了,现在正坐在偏殿呢。”
兰芸畏犬,而鹄苍一般都待在正殿,所以她便跑去偏殿等候。
陈听宋瞥了眼,“搁这吧,朕现在就过去。”
说罢,他起身径直朝偏殿走去。
“见过太后,娘娘安好。”他跪下行礼。
兰芸温和一笑,“阿隽坐吧。”
陈听宋依言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不知太后来寻朕,是所为何事?”
兰芸言笑晏晏,“阿隽生辰快到了吧,今年想怎么过?哀家来操持。”
陈听宋还是那副客气有礼的样子,“朕一向不喜铺张奢靡,和往年一样就好。”
“那怎么行?你不能年年都如此敷衍。哀家昨夜梦见了先帝,同他说了许多话,”兰芸顿了顿,视线在陈听宋身上停了一瞬后缓缓低垂,“说到你时,先帝面色不愉,似是嗔怪哀家这些年未能好好照顾你......”
陈听宋压根不吃这套,“娘娘这些年花在朕身上的心思,想必父皇也是知晓的,何必多虑?年末朝中财政本就不十分宽裕,朕不好为了一己私欲大办生辰。”
“皇帝体恤民众,是天下之幸。如此,哀家就不再劝了。”接着,她话锋一转,“过了年你就十七了,想哀家嫁与先帝时也不过豆蔻之年,时间过得真快啊。”
陈听宋一早便猜出了她的来意,避重就轻地应和道:“娘娘与父皇伉俪情深,是天下夫妻楷模。”
“十七也该开窍了,”兰芸微微偏头看向身侧侍立的女子,“你既不愿大办,哀家便赠你生辰礼。笙儿,来把你新学的那支舞跳与陛下看看。”
兰笙,是太后的内侄女,也是兰恒的族妹。陈听宋立即想起那幅画卷上的家世介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兰芸,好快的消息。
“男女授受不亲,此次是朕失礼,”陈听宋淡淡一笑,“欢荷,将兰姑娘好生送回府。”
欢荷快步走来,半是强硬半是哄骗地将兰笙拉了出去。
见兰芸想要发难,陈听宋按捺住想要皱眉的欲望,“娘娘用意,朕已明了,不必再搭上其他。”
“恒儿从小进宫做太子伴读,后来入仕,一路来从无过失,此次绝对是他人陷害!”兰芸眼眶湿润,情绪激动。
“四十车粮草几乎全部变作砂石,其后果想必您也知道,”陈听宋声音渐冷,“大局为重,不论是否陷害,朕都必须立即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兰芸攥紧手中佛珠,几不成声,“禛儿走了,恒儿是唯一与我亲厚的小辈,他不能出事,他不能出事......”
“陛下,陆小公子来给您送东西了。”长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朕就来。”陈听宋的目光掠过方才兰笙站立的位置,“娘娘冷静些,朕先走了。”
“别,恒儿真的不能出事,兰家这一代就他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兰芸顾不得体面,匆匆起身拽住他的衣袖,“阿隽,他是你二哥的伴读,就当看在你二哥的面上......求你,陛下......”
“二哥不是让人拿来随意晓之以情的,你闭嘴!”陈听宋面色愠怒,一根根掰开她紧攥住他衣袍的手指,“兰恒是有才华,但朕不能饶恕他,因为朕不是一个人的陛下。娘娘自便,朕失陪了。”
“嘎吱——”
红漆门大开。
“草民见过陛下。”陆鹤之一板一眼地行了礼。
陈听宋上前搀扶起他,“鹤之,粮草一事,朕已让罗生重新送去了,你不必担心。”
“不,我不、不是为了此事。”陆鹤之慌忙摆手否认,险些急出汗来。
经年不见,他紧张时依旧会口吃。
“别急,慢慢讲,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陆鹤之微微侧身,露出身后那个大木箱,“阿衡走前说陛下喜、喜欢草民放的烟花。”说话时,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纯然的笑意。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再急躁的心情也会沉静下来。
陈听宋来了兴趣,上前打开木箱,里面正是摆放齐整的烟花。
“它们到天上后都有不同的形状,这是兔子,这是猫猫,这是小狗......”说到自己欢喜的事物时,他不再结巴,双眸愈发神采奕奕,介绍得愈发起劲。
听他讲完后,陈听宋温声问道:“多谢。朕予你一个赏赐,你想要什么?”
“我不、不要赏赐,”陆鹤之孩子气地笑笑,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我能不能说、说个想法?”
陈听宋点点头,“但说无妨。”
“太好了,谢谢陛下!”陆鹤之拿出一个小型烟花,“陛下,我演示给您看。”
他取出火折子点燃引线后,迅速用将它向庭中水缸的方向掷去。
“砰——”
铜缸中冰面碎裂,水花飞溅,湿了二人衣衫。
伴着几声受惊的犬吠,一道白影闪过,而后缩在陈听宋脚畔。
“你站起来可和我一样高了,光长个子不长胆子可不行。”陈听宋摸了摸它的后背,又从袖袋中掏出肉干来喂,“你先回去,我这儿还有事呢,乖。”
鹄苍得了便宜,还要蹭着他呜呜咽咽地撒好一会儿的娇才肯回正殿。
“陛下!”长岁被那声巨响吓得失魂落魄,好不容易回过神后立即冲过来给他裹上狐裘,又往他嘴里灌姜茶,“小陆公子好生莽撞。陛下,快让奴才给您换身衣裳,小心着凉。”
在寒冬腊月中浑身湿透并不好受,陈听宋打了个寒颤,止住了长岁的话语,“咳咳,无妨。鹤之,你的想法是什么?”
“抱歉,是我没有分寸,弄湿了陛下的衣物。我、我只是想,如果这个能拿去对付北戎人,”陆鹤之畏缩地跪下请罪,声音越来越低,“这样哥哥就能轻松点了。”
焰火军用,陈听宋瞥了眼铜缸,心念微动,“鹤之,此物配方可有外人知晓?”
陆鹤之答道:“烟花很多人都会做,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朕允它上战场,”陈听宋沉吟片刻,吩咐道,“朕会下旨令铸造司改进此物,使之能与弩机、投石车相配。鹤之,由你来总领此事。”
“好!就知道陛下最好了!”陆鹤之清澈的双眸中盛满了雀跃与谢意,他长作一揖后转身离去,“陛下,我现在就去改进!”
“过了那么多年,”陈听宋看着那箱烟花,“鹤之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不过,我还挺羡慕他的。”
长岁拉着他去寝殿换衣物,闻声道:“陛下龙章凤姿,不必艳羡他人。坊间传闻陆小公子孤僻寡言,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陛下提以前,您与他认识?”
“君子之交,”陈听宋不欲多做解释,“太后还在偏殿吗?”
长岁答道:“娘娘回凤仪宫了。”
“太后怕是累了,除夕前就让她在凤仪宫好好修养吧。”陈听宋眸色深沉。
长岁犹疑着看了他一眼,“是。”
陈听宋面上挂了笑,“快过年了,大皇兄说他今年会带着嫂子和几个侄儿回来看我。”
是眼花了吗?长岁摇了摇头,将疑虑抛之脑后,“这是王爷自您登基后第一次回来,这是喜事啊。奴才去和欢荷一起好好装饰咱们苍梧宫,再去弄些小玩意儿来,小殿下们肯定喜欢!真好啊,宫里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许是受他感染,陈听宋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一切顺利。
他暗暗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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