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足又过了一个星期，张凯之才派人到莺儿处去接她。莺儿下楼走了，康宁临窗立着，看到她上了一辆擦得极光亮的黑漆汽车。
　　下面车上，莺儿却有些僵直——来接她的人竟然是胡广明。
　　他镇定得很，一摘帽子，老鼠须一颤，只说：“太太有急事要袁秘书去。”这人实在可恨，拿高思靖做幌子，也好说得出口。
　　张凯之自然不在车上，是在地方上等她。莺儿于是也不说话，只端正坐着。
　　胡广明从后视镜看她，咂咂嘴道：“周太太，又是今非昔比。”
　　“胡副官不将密斯高荐到李家的房子去，或许没有今天送我这一遭了。可见，都是命呢。”莺儿也从镜中斜他一眼。当初他避她，以看她焦急为乐，也当然不想到有今天。
　　“当初周太太便定了这个主意么？但张太太可是逆着都统的方向走，怎样知道便能在奉城遇到？”
　　他这话自然是说错，但很能令莺儿恼。
　　她知道自己到了现在这地步，并没有什么好的狡辩之言，又不愿将胡广明纳入自己的备储，便不说话了。
　　胡广明也不在意她不言，默了两秒，笑道：“不过，张都统这在奉城最多停留一个月时间。到时候，又不知什么是周太太的命？”
　　这一语，才真的引了莺儿沉思。
　　会面的地方，在华庆饭店的大房间。
　　见了张凯之，莺儿本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一推门，只见厚重的丝绒窗帘闭得死严，隐约透出一些粉红的光线，将满室照得极暧昧。张凯之坐在窗前的沙发上，逆着光，脸上表情也看不见，这一回在吸烟了，袖子拆卷在大臂上，露出坚硬的曲线。
　　莺儿落了锁，向前走两步，将自己暴露在那片暧昧的红光里，张口要说什么，却看见张凯之表情是发冷的，一下噎住了；脸还没来得及红，便又被令着解衣扣。
　　她本就不想到他忽然要自己来，没有做一点准备；又不敢当着康宁的面异常地着力打扮，此时一张脸清素，一身简单，倒方便了他。
　　只恨自己心急，在张凯之面前说了大话，被解做只以自己一身求人的女子，此时除了乖乖除衣，且要笑得漂亮，别无他法。
　　又因为将周政企收服得极好，也曾被捧为掌珠，到了这境地，虽是自己求的，却也羞辱起来，净了衣裳，眼泪也不自觉滑出来。
　　“哭什么？”张凯之过来，一掌盖了她的泪，便来抱她。
　　他向下一沉，莺儿倒吸一口气，刚擦净的泪珠险些又逼出来，不肯示弱，忍了不出声，还靠近攀他。张凯之并不介意，自顾地动，见她眼睛闭着不肯看人，干脆将人翻了脸朝下。莺儿被压得难受，两手两腿挣动，却翻不开他，反令他得了味。
　　事毕，她瘫软着不能动，张凯之起身，随手拾起上衣擦水渍，想到她味道竟然仍涩，忽道：“丈夫教得不好。”
　　莺儿从手臂下瞪他一眼。
　　张凯之摸出一条钻石项链，要揽过她来戴，莺儿推开他手：“不要。”
　　“不是要有东西来替爱慕么？”
　　“攒了到最后再兑罢。”
　　自此，黑色汽车隔三岔五便来接莺儿去华庆。同住的女孩康宁已察觉不对，看莺儿的神色也异样了。但莺儿主意已定，只装作没有看见。
　　初时她有些着急，因为张凯之太老练，虽很眷着她，但也止于此而已，每次要时便来接，多半是胡广明；毕时便送她走，多的话也不谈。
　　莺儿口头上的本事使不出来，只得干着急罢了。况且有了张凯之在，身边一下清静了，连张逢华那样难缠的人，也不出来打岔。
　　她慢慢有些省得，这下真的遇着了难待的人——再有什么样的女子，管她只是妩媚呢，还是如高思靖那样的英气，张凯之都见遍了的。而离真正的大家小姐，那些腹有诗书、出口成章，或是依傍着金银山的，自己总还是差着一线；高着一般人的地方，不过是貌美。既如此，张凯之要她做别的也没用。
　　这样一来，又有些悔了。偏是挑了张凯之，别人或许耐不住是要动心的，只有他，铁一样。莺儿自谓，要向男人要东西，要么是有爱，要么是有名分。两头都不占，怎么能做长久计。
　　或许因为他猜得着她的招数，才对着这一点上，有意不予她机会，纵有莺儿七寸之舌，万般哄人的功力，最终使不出十一。不过，他给的东西，她坚持着一概不要。
　　平常在联合会，莺儿日日还要与高思靖见面。
　　大概与张凯之见过一两次，她便觉得高思靖的态度起了变化，虽还不至于表出不便来，只是惯常温温的态度里，含了些疏淡。
　　至于她是知道了？或许又不至于？
　　高思靖待莺儿的恩情又比别人不同些，纵她为了向上爬，抛心抛肺，谁也不顾，到底也不至于全然丢了脸皮。但想要试探，又没有结果。想到有一天张凯之走了，不仅是剩下自己和高思靖相对，连前途也渺茫了，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果真过了大约一月，张凯之便要南回。他最后一次唤莺儿去，起了温存的心思，揽着她将这事讲了。讲罢了，就住口，等她说什么。
　　“都统总要找我，康宁早就瞧见了，肯定说出去了的，现在外面人都在议论，说我是都统的人。”莺儿想了想，开口道。
　　这是再俗也没有的俗言，张凯之也没有想到她这样讲话，反而起了兴趣，要她继续讲。讲什么，别人想着她是他的人了，便想跟着自己走么？那是不可能允准的，她若聪明，也不当说。
　　莺儿支起上半身，让张凯之看着自己：“我一个人，一点没有依傍，和周政齐也离了婚，不可能回去，都统要痛快抽身走了，留我一个，是活不下去的。”
　　她有意说得愚钝夸张，见他依然不开口，继续说下去：“惟今，要么都统带了我走，要么干脆放了我远些。”
　　对前面那半句，张凯之是直接略过了：“你要去哪里？”她不要他的任何报偿，此时一定有些花样的。
　　“我想出洋，去念书。”
　　张凯之微愣，笑道：“你要得太多了。”
　　“都统做不到么？”莺儿故意用话来激。
　　“未必做不到，也可能不愿为一个不要紧的人费功夫。”
　　“都统会愿意的，因为都统是君子，”不知哪里的君子，由妻子介绍的朋友变了情人，莺儿说了觉得好笑，语气里带了笑影，“何况说好了要用别的东西来抵我原本要的爱慕，到今一个月了，都统可一分未给呢。”
　　说完，她也不看他了，又向他手臂上倒下去，翻折起他的小臂拥上自己的腰。
　　她的肌肤在手指下微微温热，纤细的手指攀在臂上，使着一点力气，攥着他。这动作里，是她的跳跃的希望。
　　张凯之忽然自己用了一点力气，将她揽住。
　　若知她这样聪明，而竟从不将自己真正放在眼里，或许爱慕他也是肯给的。
　　从胸中叹出一口气来，答好。
　　这一日，莺儿回到寓所，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随着她摸进厅堂，仿佛还听到房东在背后窸窸窣窣地骂；而本该睡熟的康宁，忽然也点亮了灯，穿着一条睡裙便走出房间来了。
　　“密斯袁回来了。”康宁的眼睛，在灯下绿悠悠的。
　　莺儿神清气爽，不禁笑盈盈道：“诶。你怎么醒来了？我踏台阶的声音太响么？”
　　康宁脸却涨红了：“你是和张都统搅在一起么？”
　　莺儿笑容固在脸上：“你不睡觉，是专要问我这个？”
　　康宁拧着眉毛：“你这样，怎么对密斯高得起？”
　　前途已定，莺儿并不在意别人的话了，一面将外裳解下来搭在手臂里，一面向康宁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来。
　　康宁要挣，莺儿只是抓住：“好了，你不要生气。你生气，我以后再不在你眼前晃就是了。”
　　她喜洋洋的，没有喝酒，却有些醉了一般，将康宁的手摇了摇，重新把一件宝蓝色的纱披肩搭回肩上，回到房间去。胡桃木房门一关，只管坐在窗边，月亮很亮，没有星星。
　　但处理各类事情，要用的时间不少，真正成行，是十月的时候了。这时间的间里，乔程还邀莺儿去游园种种，她已不答应。
　　出行之日，无人相送，然而是一个晴艳的佳日。
　　在甲板上，向着城里眺，一片叶落，满城清肃。
　　身边闹闹嚷嚷，都是分别，只有她只身一人，但并不觉得孤单。汽笛响起，伴着一片泪声，她的心里却是安静。
　　轮船破开着沉碧的海面，四面一望，只有无边的水。
　　莺儿在无穷无尽的水的视界里，忽然感到无穷无尽的彷徨。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好像还是那个在太平镇隔水眺望的孩子，虽然那记忆已经太远了。
　　忽有人向她搭讪，将她思绪破开。
　　她望着那戴眼镜的青年，嘴角微微动，面容甜涩，笑得清美：“我姓袁，是去学文学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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