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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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问


      自古从来,害人性命之地,或枉死一个,或冤死一堆,哪个旁边,也少不得贫嘴恶舌这一派人物。个个仿佛仗着人多势众,便可笃定那贼子再不敢来兴风作浪,害到自己头上。
      只见那杜逢吉身旁,有一人方洒过三两滴泪,旁的人便忙一接声,这个顺着哭嚎一回,那个帮着喊冤一句,各自便算尽了这萍水相逢的情分。只管把头一挥,便指着那尸身言三语四说长道短,如此一去半日。
      忽一人扬声大喝道:“这杜逢吉死的不是冤枉,是蹊跷。”十分不怕死活。
      瞬息间,“蹊跷”二字仿佛成个玄而又玄的绝世神功似的,直教武林中人人颠倒痴迷,尽皆赶来嗜一口,妄图参破天机。想来那杜老板死也不知,自己竟一顿早饭的工夫,便揽下种种死因,不下百十——
      “偷别家老牛,煮肉烹汤,遭牛主人乱棍打死的。”
      “抢旁人媳妇儿遭汤里喂毒死的。”
      “客栈里头原藏了个假酒作坊,遭官府捅破,畏罪自尽的。”
      “是犯下官商勾结的大买卖,遭官府赶着灭口的。”
      正热闹着,便又是一人,掐指往前三步,略知一二地道:“你们个个糊涂!杜老板此人江湖名号——人不问。天涯客栈。天涯旧恨。独自凄凉。情深义重之人,于这熙攘处,且不说生时孤苦,这死的究竟,也无一个真心关问。依我拙见,当是思及故旧,郁结成疾,百疾下世的。”
      诸如此类,五花八门,有板有眼。闻者虎躯一震,却仍不忘随众抓耳挠腮,津津乐道一回。
      宫则书乏得半日无话。鬓角正随那人言人语,淌下一滴又一滴滚滚热汗。
      遂胡乱坐翻一旁,一面听那闲话下酒,一面想:这个人此话在理。那个人此言不差。可杜逢吉若在天有灵,面对这许多连自己也不明不白的恩恩怨怨,不知该要担认下哪一桩,才不算抱恨终天,死得瞑目?
      想着想着,竟觉着心里十分不好受起来。
      正怅然若有所失间,忽闻轻风扑面道;“再寻下一家天涯客栈便是。再者,你我本就常旅之客,风餐露宿何妨。”
      宫则书一时神魂不在心上。只以一个十分潦草的白眼回之。
      便在此时,天旋地转,有声从天而下似的,不管皂白地道:“二位爷。大天白日的,挑几个阴凉地方眉来眼去。作什么长的一双明眸亮眼却看不清这世道?犯命案地方,闲杂人待不得留不得。你二人是嫌命长,要与那杜老板风光陪葬不成。”
      ——原来是个捕快,目若无人的模样。正提一官派腰牌,挥霍指示,十分瘾大。
      那人不眠不休,喋喋说下一堆。可全寄北听来听去,只往心里收下“眉来眼去”四个妙字。立时翻身抬掌,疾疾步至捕快跟前,拍拍那人道:“官爷好眼力。我家这位……”
      一语未了,那捕快竟眼眶红过一圈又一圈,足足十个来回不多。登时白日见鬼似的,呼天抢地,指着宫则书鼻子,字字含悲道:“你家这位,夜行大侠。宅心仁厚古道热肠的……夜行大侠!”
      宫则书只管眉间微蹙半日。便忽记起来——某一个年月,仍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日。黑骰子里,不是什么江湖武林正道歪道,而是一名寄居此地多年的教书先生。也是不知,洞湖门起的什么心思。竟连个教书先生的文弱性命也非拿去不可。
      黑骰子里碎布条上,只一行字。说的正是那先生有个天大的毛病,十分古怪——夜里三更將阑,定要泥醉疯颠,独自一个钻进那常年大门不闭的书斋。而后大声武气,狂念四书五经,久至下一更天,方才称愿似的作罢。往后夜里又至哪处,无人知晓。如鬼窜门,想窜哪家便是哪家。
      那日,宫则书夜行,去拿这先生的命。正欲狠心得逞,竟不期巧遇个敲锣打更的,直直往书斋处闯。身后尾着一学徒相貌的少年。
      听那打更的接二连三,一声更比一声响亮:“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学徒少年便也往里连问三声:“今夜怎不见先生念书?”
      宫则书此时欲去还留,心下翻来覆去敁敠。若依规照矩——黑骰子捻开来,便不管哪个,该拿命的不该拿命的,当场必不留活口。故这莽闯二人,定也是要立时送去拜见阎王的。
      那二人乍着胆子往里一瞧,得见书斋内空无一人的凄凉光景。又乍着胆子往里一进,方得见宫则书风一般的凛凛身姿。立时把腿一软,淌眼抹泪,说下一堆话,字字句句泣人肺腑。
      宫则书受尽一宿折磨似的,十分搁不住此二人哀求性命的姿态,到底是拿出那菩萨心肠来——他便是想:江湖中人,无有几样干净的,倒也作罢。可今夜偏生是个清清静静的教书先生。若对此两个小百姓再下狠手,叫哪日凉风坝子,再遭一回天打雷劈,也未可知。
      如此想来,便双目一闭,拔步欲去。
      却闻铮的一响。那打更人唱似的道:“夜行大侠。宅心仁厚古道热肠呐。”
      言罢横竖左右,一个过来抬头,一个过来扛脚,將宫则书大卸八块似的端起身来,一路不肯松的把人拗了去。回至一处破宅,掏心苦留,侍茶奉酒,亲力亲为。只为报宫则书一场不杀之恩。
      宫则书留神窥察一回,方知他二人行事作派——以敲锣打更之名,行鸡鸣狗盗之实。师徒二人倒也勤快,热情,且十分的缠人不休。可一来二去,不过半日,宫则书竟也对这段相依为命的故事,活活生出几分古道热肠来。遂一不做二不休,送佛送到西——将这二人胡乱往粗麻布袋里一塞,又往官府老熟识跟前一丢,嘱托道:“只愿叫这二人不再干那见不着光的活路。”
      时日倏忽,展眼便去许多个年头。敲锣打更的夜贼,早混迹成个威风捕头。当日少年,便是眼下这般,万千能耐,独当一面。
      ——也如方才那般,十分小人得势,上不得台面。
      宫则书心下十分有所不甘,不甘自己当年眼拙至此。便冷沉了脸道:“小兄弟。你果然是个出息人物。”
      言罢,拔步便往杜逢吉的凉尸处去。
      那捕快少年一急,顾不得腰牌铛铛铛的落地滚远,只管脚不沾地跟了去。失声嚷道:“咱家捕头惦念大侠好些年头啦。寄去的锦书能装下十好几马车呢。大侠作什么铁石心肠似的,连个打发的回信儿也不肯。大侠当真是要叫我家捕头翻肠搅肚,饭食不香,为伊消得人憔悴么。”
      全寄北不觉一怔。仿佛遭下什么天大劫数似的,竟千悔万恨起来。立时拿酒壶堵了那捕快少年的嘴。疑怪道:“宫兄。你怎么……竟还有这等老相……识的?”
      “天底下,难不成只你一个相识满天下的。”
      一语未了,竟叫那捕快少年下死劲把胳膊一扭,一径拉了拐了去。
      捕快少年有说有笑,一路引这二人,绕一段青苔老路,行至那老旧屋宅处。
      只见孤庭冷院,灰砖白瓦。一如昨日,不过多添几件应时应景之物,断不似那朱楼宾客之地。
      宫则书又拿眼把那捕快少年盯一回,又悔一回。便是想:原来当年那重重一麻袋,从不曾叫这师徒眼中心中揉进几许乌烟贵气。
      正自思着,捕快少年早已把“夜行大侠果然不曾忘记此处”往嘴上挂了百遍不止。
      ——十年锦书托意,一朝盼来故人。秦捕头哪里还敢轻易坐他得住?
      只见秦捕头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口中只管连呼:“夜行大侠。宅心仁厚古道热肠呐。”
      却是一面说着,一面满心满眼,尽往一旁全寄北身上溜去。不过三口茶工夫,仿佛便已凭脸色识师承,断门路。来人要说什么话,出何种招,尽皆心下了然的模样。
      全寄北睹此故旧相逢的光景,怅然若失,这般那般的十分不自在。只恨不能三头六臂,立时也揽下个捕快的命,將人掳了拗了去。
      宫则书闲坐一旁。三壶酒下肚,早已十分受不得此处火炙一般热情鼎沸——这二人仿佛相见恨晚似的,四目相视不乏。一个横眉争锋道“势在必得”,一个便要目瞪醋妒道“志在必成”,何止般配。
      秦捕头忽地开口耻笑道:“这位大侠。亏你是个读书人的脸色,竟不识‘先不僭后’这个古往今来的理儿。”
      全寄北一听,早已急得要跳。正欲大展奇才乱啐一地,却叫宫则书抢话道:“老秦。实不相瞒。我这多年,无有回信,只因缠上顽疾,將入膏肓,命不久矣。只想你断去这念想。人世百年,我不过三成。却也不想留下什么憾事。此番为客中原,是探望故旧,亦是想身边人有个一生的寄托处。思来想去,老秦你最是叫人安心。我身边这位,练功走火入了魔,时发疯症,可也不算难养。老秦你多担待。”
      秦捕头一听,痴了半日,也把对全寄北的醋妒之心一并收回。便是想:夜行大侠不与我开口便罢。一开口,句句竟是肺腑洒泪之言。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不承想他一生所信的,竟是我这俗人俗物一派。
      遂呜咽回道:“我自是懂的。”
      言罢忙喝命手下端来一卷泛黄书稿,让与宫则书细看。又嘘寒问暖道:“深以为夜行大侠有意,肯来此处长居,便一早各种打点安排。大侠既话已至此,我如今便依这般安排你家这位,大侠可还安心去得?”
      宫则书忙点头叫好。
      嗖的一响,直起身道:“老秦,多亏你这份心。”
      继而连呼三声“安心得很。安心的很。安心得很。”人便早已夺门而去,弯弯拐拐,展眼无踪。
      小暑已至,处处闻雷。
      不觉间回至天涯客栈,杜逢吉尸身处早已一干二净。仿佛人人噩梦一场,连杜老板此人此事,都不曾来这世间一趟似的。
      宫则书拨来只乌篷船。一篙又一篙的,磕磕碰碰拐过一道死河,行至唐河坞前——一处昏鸦瘦马的地方,仿佛比那天涯客栈还远在天涯。
      宫则书痴痴伫足半晌。时至今日,已故老坞主令狐义山那一身仰天大笑功的脾性,仍声声入心。虽见过只薄薄一回,一招一式却仍十分记得。威力无穷,大有来头——九成内力灌一笑,一笑耗三声。声声摇山震岳,石破天惊。大笑一过,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身不由己,连跌带滚。三笑既去,人鬼不分。
      总归十分不好对付。
      忆过半日,叩门而入。
      坞主令狐休方至不惑,已是生得银须鹤发。一对似隼黑眼珠儿,正啄人似的转溜不止。
      忽噔的一响,手头一柄旱烟凌空腾旋而去。又再喝道:“老夫且问你三个问题。”
      宫则书便茶盏端起又放下。回道:“令狐坞主。到底哪三个?”
      “何时来的此地?”
      “只身前来?”
      “宿的可是天涯客栈?”
      宫则书只觉那碗里茶水甚苦。令狐休问一个,他便蹙眉回他一个。
      “辰时。”
      “独自一个。”
      “杜老板死得蹊跷。住不得人。正风餐露宿。”
      令狐休便也一盏茶碗,端起放下。翻来覆去,七回八回。半日不言声,双目凶光渐宿。方才一口浓茶下肚,仿佛干吞鱼胆十斤,亦发吃不对味。
      只见右掌抬起落下间,茶渣四溅,一地稀碎。
      大喝一声:“蹊跷。此人当真贼胆!拿下!”
      宫则书心下一懵。便是自思:以往古谷跟在左,如今全寄北尾在右。纠缠交攻,纵使那二人千只眼万只手地掩着护着,周围事事也不曾疏忽一毫。如今形单影只,更是处处戒备在意。可怎么坞主只三句话,便要打死人性命似的。沿河一路过来,当真疏漏下什么要紧风声不成?
      如此想来,仿佛闻见几声冷笑。
      不及坞中几十弟子四方夹击,宫则书早已拍案而上。两足一蹬,运功急急腾了出去。
      脚下张弛之间,竟叫那屋瓦大震,摇摇欲坠。遂又仰身曲膝,单掌拓地,揭来碎瓦,拂袖担风而出。啪啪啪啪打脸上身,横扫一众弟子,三丈开外不在话下。
      不出十招。令狐休便两眼睁睁,见老宅顶子掀出个天大窟窿。
      堂堂坞主,哪里肯善罢甘休?又遥指宫则书鼻子,瞋目喝令道:“各自再使蛮力。卖力逼他!”
      便又十招。好弟子们便这个“啊”一声,那个“呜”一嗓,横三竖四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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