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

　　他们走到金秀儿家门口时，正巧遇上金秀儿哥哥金勇拿着一串要挂的红灯笼从里面走出来。
　　“哥！”金秀儿轻快地叫了一声。
　　金勇在外打工了一年，直到过年才带着媳妇回家看母亲、看女儿，也才有机会看到这个久别的妹妹。小时候亲热的兄妹俩，长大后都有自己的生活，但感情不错，保持着一两个月打一次电话的频率。然而从电话线里失真细碎的声音重新变为眼前的真人，一瞬间双方都感到有些陌生。
　　“哥——”金秀儿拖长了声调，“你是不认得我了？”
　　“说什么傻话，我还能不认识自己的亲妹妹？”
　　但站在金秀儿后面的人，金勇自然真不认识，他上下打量着石俊卿，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高个男人。
　　金秀儿自然地把石俊卿推向前，向哥哥做介绍。
　　“哥，这是我男朋友，石俊卿。我妈呢？”
　　金秀儿妈带着媳妇，领着孙女一大早就上街买东西去了，并不在家。
　　金勇带着客人进了屋。
　　金勇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石俊卿今年第三次走进这里，已算得上轻车熟路。当然，为表示礼貌，石俊卿还是用略显局促地姿态接受了来自主人家的招待。金秀儿去另一间屋子里放东西的时候，初次见面的两个男人沉默地对坐着，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似乎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几个月前，金勇在和妹妹打电话的时候，曾经听她提起，她离婚后已经又找了一个男朋友，但没有详细说清楚对方的情况，他在外面成天忙碌，也没时间细问。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妹妹居然是又找了个年纪大许多的男人。他自己才三十岁的年纪，先是被迫听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叫自己哥哥，现在又来了一个——好在这一个看起来倒还没有那么老，可是也实在不年轻了呀。
　　金勇满怀惆怅地叹口气，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长兄如父，其实从金秀儿离婚开始，金勇就有些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坚决站出来反对过那段婚姻。有了第一次的教训，这一次他必须替自己这个从小倔强独立的妹妹好好地把把关了。

　　金秀儿收拾好了东西，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两个男人还是各自带着警戒的微笑沉默着，这个场面实在有些好笑。她当然知道哥哥金勇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但以往在公开场合总是口若悬河、款款而谈的石俊卿，今天竟然也是不发一语，端端正正地坐着，急得她瞪了他几下，可是石俊卿只是轻轻朝她眨眨眼算作回应。到后来，她没办法，只好咳一声，打破这古怪的沉寂：“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她看向哥哥道：“哥，那你就先说两句嘛。”
　　金勇想了想，开口说：“石老师，我只有秀儿这一个亲妹妹，所以我必须要向你问清楚你的个人情况。”
　　石俊卿连忙答：“这是当然的，就算你不问，我也会把我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毕竟我现在是秀儿的男朋友，我有责任让你们了解我，也才能放心地把秀儿交给我。只是我想，或许等着伯母回来再一道说会好一些。”
　　金勇点点头，其实他也是这样想，要过的关，并不在他这儿。
　　金秀儿挨着石俊卿坐下。金勇悄然端详起一脸羞涩的妹妹和她身旁的男人。他觉得有些东西好像和上一次是不一样的，如果说上一次金秀儿的婚姻给他的感觉是焦虑，是鸡飞狗跳，是剑拔弩张，那这一次却是踏实，是平静从容，是淡然自若。他们看上去像是已经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也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金秀儿妈带着媳妇和孙女回家的时候，也先吃了一惊。但她和石俊卿有过两次交流，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不差，所以当石俊卿以金秀儿男朋友的身份再度出现，并不至于像是当初金秀儿领着老巴进门的时候那样，几乎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她两眼一抹黑，急得真差点跳了村前的那条河。
　　面前这个温文儒雅、面容英俊的男人，比起两鬓花白、相貌平平的老巴来说，再怎么看着也是要强了许多。这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金秀儿妈对着石俊卿横看竖看，除了年纪还是偏大了，其他方面倒也不能断然说出个不字来，更何况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她深深明白自己女儿的倔脾气是八匹马也没法往回拉的，如果金秀儿要认准了这个男人，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再等到石俊卿详细介绍了自己的个人情况，说自己如今双亲均已过世，一个人独居并且从未结婚时，金秀儿妈更感觉自己要再挑三拣四，就是有些刻薄了。

　　只是趁着母女俩在厨房里忙活晚饭的时候，金秀儿妈还是忍不住悄悄凑到金秀儿耳朵边上嘀咕：“这个石俊卿，他说自己一直没结婚，他都四十好几了吧？你心可别那么大，到底了不了解他的情况？这万一——他该不会是有些什么毛病吧？”
　　金秀儿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想着石俊卿若是听见自己妈妈的这番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露出什么表情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猜毛病大概是没有的。”她略微一顿，又补充说，“要不然，妈，你自己去问问他？”
　　“少拿你妈逗趣，这能是我问吗？”金秀儿妈脸上一红，“那个，你和他——你们住在一起了没有？”毕竟金秀儿已经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不是未婚大姑娘，所以金秀儿妈的话说得也直白。
　　“没有。”金秀儿眨眨眼，“我已经把咱们家空着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了，这几天就让俊卿住在那里面吧。”
　　石俊卿很难得有一次这样忙碌的春节体验。自从养父离世，他便彻底无牵无挂，好些年都是一个人过春节，虽然冷清难免，但也乐得逍遥自在。虽然金秀儿家也不算特别热闹的大家族，但毕竟在这村里也有一些往来的亲戚人情。他们听说今年金秀儿带了新男友回来过年，几乎挨个跑来，名曰串门，实则看人。石俊卿感觉自己和动物园里的猩猩也没啥不同，哪怕一动不动坐着发呆，也能让别人打量个半天。其中有些人知道了他是个作家，算是文化人，还来找他求春联、求福字。他自然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摆开架势写，桌子上厚厚一叠都是任务，活像是到了躲无可躲的截稿日。而金秀儿看着他焦头烂额、眉头紧蹙的模样，在旁边只是抿嘴。
　　“这几天辛苦你了。”趁着房间里没别人，金秀儿用手环住石俊卿的腰。
　　石俊卿放下手里的毛笔，转身回抱住金秀儿。他迅速用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见金秀儿妈背对着窗户，正在和金秀儿嫂子一起择菜，金勇领着女儿出去串门了。这是个好时机，这几天他们两个人没有什么时间单独相处，此时此刻应该赶紧腻一会儿。两个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一笑，金秀儿就踮起脚来，主动勾住石俊卿的脖子。
　　热吻，长久的热吻，也算作一种慰藉。
　　在石俊卿叹息着，投入地闭着眼，还想要更多的时候。金秀儿已经像是只敏捷灵巧的小鹿，忽然迈起轻快的步子，果断脱身跑跳到屋外去了。
　　“再来点嘛！”石俊卿细如游丝的呼唤消散在变得空虚的房间里，空留下惆怅。

　　这个年，对于金秀儿来说，过得热闹而有意义。哥哥嫂嫂从外地赶回来团聚，自己也带着所爱的那个他见了家人。其实哪怕换做半年前，她都不敢设想今天的这个场面。她有些如在梦中的错觉，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奇异的变数。
　　首次正式登门的石俊卿虽然略微有些拘谨，但毕竟也有所得：金秀儿的妈妈和哥哥算是默认了他和金秀儿的关系。等到正月起始，难得回乡一趟的金勇带着女儿回媳妇那边的娘家去探亲了，屋里除开他们就剩下了金秀儿妈。恰逢此时，镇上传来办庙会的消息，金秀儿便决定带着石俊卿去逛逛这个自己从小逛到大的庙会，也让他借此放松透气。结果金秀儿妈没等金秀儿开口邀她同路，就主动说自己也要出去个十天半月串串远方亲戚，快速离了家。
　　留下的两个人不辜负美意，相携出游。
　　镇上的庙会已经有几十年的举办历史，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金秀儿拉着石俊卿又吃又玩，足足从早上逛到了下午。两人兴致高昂，听说龙王庙里搭了戏台，有唱豫剧的戏班正在演出，就从镇东走到了镇西，从密密麻麻的人墙缝隙中，奋力挤进庙里，到了台底下昂着脑袋往上面看。不过，金秀儿给石俊卿打了预防针，说这种草台班子自己也待过一阵，很清楚底细，平时没有演出，大多数演员都是在家务农，是普通农民，有庙会、堂会、红白喜事的时候才短暂地聚在一起搭个班挣点钱。所以这戏只能听个喜庆热闹劲儿而已，他们的水平是肯定比不上正规剧团的。
　　石俊卿倒没有因此轻视台上的人，尽管从身段、着装、道具上确实可以一眼看出差距，但是这些乡村里最基层的业余演员，比起剧团里的职业演员来说，敬业的态度和全情投入的精神并不差，而且他们正是最接近普通老百姓的真正一线戏曲工作者，远比城里演员接地气。
　　金秀儿见石俊卿看得很投入，有些惭愧自己的话太刁。恰在这时候，石俊卿扭头来问她：“倒是难得看到这出戏，你知道这是哪一出吗？”
　　金秀儿本来还没有认真看进去，石俊卿一问，她才留心起来，细细地听起了台上女旦的唱词，咂摸起剧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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