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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眼看着另一个虚幻时空中,先纯阳王的虚影与他几乎全然重叠,君息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厌恶之色,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
就在这时,遥远的地方遽然传来一声惊呼:“边境加急军报!”那声音尖锐高亢,不过转瞬之间,已然传到了殿外。
话音未落,一个战甲破裂、浑身浴血、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男人踏着飞剑,流星般划过天幕,直往天启殿坠下。
那火并不是普通的火,而是魂魄燃烧而成。按纯阳规制,未经通传,若想擅闯宫禁而不受阻拦,唯有此法。
若非万分紧急的事,没有人会生生忍受这样的酷刑,永世断绝轮回之路。
那人“哐当”一声砸在大殿门口。左右宫人方要伸手去扶,他已经踉跄着一头撞了进来,一边竭尽全力嘶吼道:“北境夷莘部族反叛!长逸将军战死……”
一句话没完,沙哑的嗓音像是被刀锋猛地斩断,戛然而止。周身的苍白火焰随之熄灭。
听闻长逸之名,一直安居王座下、受“先王遗命”掌辅政之权的宣武侯霍然起身,面色剧变。
如果说他是这片人族聚居大地有名的战神,那么于纯阳而言,将军长逸就是仅次于他的第二战神,也是他手下第一悍将,上百年时间,无数次浴血奋战,直到最近几十年才奉命调防,护卫北境。
因着得力部将阵亡,宣武侯盛怒之下,当朝点了兵马,誓要踏平夷莘。
他这一走,自然担心王君留在王城,会与其他势力暗中勾结,于是君息便“自愿”随军亲征,以壮士气。
老祭司不能让纯阳王太过脱离视线,且大祭司本就担着护卫王君的责任,于是他的门人,作为沟通天地鬼神、护佑部族的继任者少昀,自然也要随行。
车驾摇晃中,君息倚在车厢上,神识早不知飞出去绕着五荒神界转了多少圈,全然无视对面两道冰冷的目光。
这是自他进入王城数年之后,第一次离开。
犹记得他进入这个幻境之前,现世里是纯阳南端的玄骁国入侵;幻境中,却是北境的夷莘国作乱。
夷莘世代居住在纯阳以北。两族关系历来很奇妙,互为依托,又互相攻伐。
但这个部族此前经历过一场大的动|乱,几乎灭族,甘为附庸已经有些年头了。如今元气尚未恢复,此前镇守两族边境的又是威名赫赫的长逸将军,按理说无论如何不该主动挑起争端。
一南一北,倒是有些意思。但君息记得前世这两场战争都不存在。而且夷莘突然反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好像自从他病愈后,事情就出现了很大的偏差,甚至全然没有半点心魔幻境的痕迹。想起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三句话,莫非这就是无相镜与心魔幻境彻底融合后,生成的所谓“全新时空”,融合幻境?
如今冥墟镜城开启,按照它的法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纯阳灭族的进程正式开始了?
前世之时,他无法阻止;难道今生,他也要眼睁睁看着劫难在他眼前发生?
看着那些智慧传承的老者、中流砥柱的青壮年、纯阳未来的婴孩就此化为魂魄,永世被困在冥墟镜城之中?看着整个部族就此终结?
两生两世,哪怕在幻境中,他都是纯阳的一员。这些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同胞,他们有同样的先祖,流着相同的血脉,用着同样的文字语言,遵从着同样的习俗,是他得以立足于这个世间的基石,是他的子民他肩负的责任,是数十万条活生生的性命,更是他的罪孽他欠下的生死债。
物伤其类,人同此心。纯阳面临如此大劫,他面上平淡,心里却如烈焰焚灼、滚油煎熬般,说不出的痛和急。
按照规制,二圣不能随意露面,出行必有车驾。但行军在外,一切从简。纵然大祭司原本如冰似雪的面色已经黑如锅底,也不得不屈尊与王君共乘一车。
见他眼神定在一处,神色茫然,便知他的神识又早不知飞到神界几重天外了。少昀面色更阴,忽然冷冷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君息迅速收拢四处乱晃的心神,暂且从方才的繁杂思绪中抽离,定定看了他一眼。
那人如今这副德行,无端令他想起从前尚且纯粹真挚的学兄装模作样同他疏远的情形。
倘若他不是在进来之前重逢了前世的生死仇人,倘若他没有得知现世中那人也是同他一般重生的孤魂野鬼,倘若没有这诡异可怕的冥墟镜城,就算永远留在这个幻境里,陪着眼前这个心魔未生的少昀,也没什么不可以。
纵然他们之间的缘分仅此而已,于他而言,也已经足够。
于是他真真切切地微笑了一下,散漫道:“大祭司想知道,孤却不想说。”
少昀看着他的面容,想起那天在学宫后山上,第一次见他这般真心的笑,心里堪堪被触动,又紧接着听他如此挑衅的一句话,怒火腾地就上来了。
君息察觉他神色有异,待要躲避,却见那人遽然伸手,五指一张,刹那间,仿佛有几根无形的长钉自指尖弹出,刀子般钉入了他的躯干四肢,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剧烈而森寒的痛感,又不见半点血迹。王君勉力想聚起修为挣脱,却发现所有的灵力像是全数消散了一般。
论起来,自从莫名其妙在天启殿朝议时醒后,他就发现自己这副躯体已经全然长成了一个真正的成年剑修该有的模样。虽然瘦削,却肌肉匀称,线条凌厉,不复少年时的孱弱。
但以他眼下的实力,对上大祭司,仍不够看的——他原以为至少还能挣扎两下。
方才躲避之时,他的领口开了些,于是精致锁骨下白玉般的肌/肤上,那两道隐隐的金色贱奴印就明晃晃地显现了出来。
森冷寒凉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少昀慢慢靠过来,伸出两根手指,隔着衣衫,从他的脖颈一点点滑到符咒上,一边慢慢说着,一边逐渐用力往下按:“宣武侯的灵力波动。
莫非王君以为,认了他作主人,我就不敢动你了么?”
啧,下手真狠。照这位的脾气,一不小心容易玩大发了。虽然不想重蹈前世覆辙,但也并不希望跟幻境里的学兄就此成为死敌。
君息痛得额角冒出了涔涔冷汗,却散漫一笑,决定先顺顺毛:“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祭司若想处置孤,孤又岂有反抗之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服软起了点效果,少昀手上没再加码。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逐渐意味不明起来。
他又盯着指掌下被死死钉住的人审视了一会,忽然慢慢道:“据我看来,眼下宣武侯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否则,当初在寝居立下血誓后必定以此将你折磨到生不如死,以泄心头之恨,绝不可能放过你,更绝不可能让你带着这种印记坐上王君之位。所以,你这符咒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君息:“……也许时间太久,他自己都忘了。”
大意了。
大约是幻境里这个心魔未生、尚且纯粹真挚的幻象长久以来一根筋的表现,令他错觉那人想不到这么深奥的问题,却忘了他这位学兄倘若果然是个没多少脑子的,前世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不声不响地生生将号称神族后裔的纯阳阖族给灭了,一个不剩?
少昀神色莫测地盯了他一会,见他全然没有坦白的意思,瞳仁中煞气渐厉,冷漠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真就拿你毫无办法?”
他抬手捞过一壶茶水,掐着王君的下颌,迫使他张嘴,也不急着往他嘴里倒,只凑在他耳边,缓慢而低沉的嗓音便拂在他耳畔: “我要真想折磨你,不用符蛊咒术。这壶水下去,不知道你能撑多久?”
前世种种惨痛而屈辱的记忆汹涌袭来,重生的老鬼克制不住地虎躯一震,干脆利落地认了输,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幻象而已,没关系。
那人对他的态度,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从来只有四个字可堪形容:不择手段。
论下|流和无耻,君息全然无法与之相比。
他身上的符咒名为贱奴印,顾名思义,是纯阳人给最低等的奴隶打下的烙印。
身负贱奴印的人不被视为人,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权力,而是官府认可的个人私有物品,如牲|口,如器物。此后无论奴隶身在何处,主人皆可通过符咒任意操控、处置,生杀予夺。
但这种符咒炼制极其不易,因此数量稀少。若非深仇大恨或者上位者宣示绝对所有权,轻易没有人会动用。主人不死,符咒无法强行消除;主人若死,多半死前也得先将奴隶一并杀了。
这道符咒,是现世中,他刚刚重生时的事——一段前世并未发生过的事。
那是他刚刚被宣武侯带进王城,以储君的身份入学宫之时。威名赫赫的权贵曾有意无意地暗示他,要他留在侯府做个禁|脔,被他一口拒绝了。
宣武侯面上不说什么,只是冷冷一笑,直接给他下了贱奴印,要他以这种耻辱的身份被人/操控着终老一生。
但那个宣武侯是现世中率部征伐玄骁国的人,而非眼下幻境中领兵出战夷莘国的幻象。
这一点,君息却不能说。对于宣武侯为什么竟好像对此一无所知,只得以一句“不知道”含混过去。
作为部族选中奉于天地的祭品,务必要纯粹、清贵。然而幻境里这个宣武侯不察之下,竟选了个身负贱奴印的人,一手将其推上祭台,承继了王位。
如此欺罔上天,史无前例,谁也说不清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听他简单一句话说完,大祭司冷冷看了他一眼,指尖突然冒出几只漆黑的蛊虫,正是此前替君息疗伤的那几只。
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感知它们身上残留的贱奴印的痕迹,片刻睁眼时,蛊虫又凭空消失了。
“不对。”他冷冷看着眼前动弹不得的人,漠然道:“这不是属于这里的。你究竟是谁?”
但这次,无论少昀如何威胁,君息却绝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他总不能说:这个时空是虚幻的,连你们都可能全是幻象;我在想办法打破这个幻境,准备自己跑路,却将你们全部毁灭了。
见他紧抿着薄唇,沉默地对抗着,一副任砍任剐的模样,大祭司竟罕见地没有动怒,竟像是想到了什么,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须臾,那张素来如冰似雪的冷峻面容上遽然显出点惊疑之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莫非这里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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