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夜会的烦恼
栖鸟暮喧后的村子,正裹着炊烟打盹儿。各家火塘里的柴火“噼啪”打着哈欠。我刚把最后一瓢猪食倒进槽,眼皮就跟装了铅块似的往下坠 —— 偏在这时,队长的破锣嗓子在村里喊:“各家派当家的开会!”得,困意瞬间退了几分,这夜会怕是又要开到月亮偏西。“当家的”,如常夜会,今天竟然资格审核?
满月在前面山头升起,映衬着山顶那片梦幻般的杉林。巍峨的枫树头戴银冠,俯瞰着身下一片木楼。沟田里稻子正在拔节,漫山的玉米也将在月余后扬穗飞花。
我往村里去:
刚才下河时就没见齐巴子的影儿,他是不是得了消息,懒搞得在哪露面,组织紧急抓捕?据说二队里,被懒搞得坑惨的队长,至今没缓过来。他整日紧着随时可能有极端行为的二嫂丈夫,筋疲力尽,满是苦楚。几近疯狂的失妻人,听个砍柴的说“杀牛洞”发现篝火灰,立马扔下仨闺女,提火铳在洞口蹲守。这么一直处于紧张互动的循环,看得出,耗下去他俩准会疯掉一个。
火塘屋早围了一圈“首脑”。奇了怪了,齐巴子居然好端端坐在凳上。幺妹家往常见了生人还哼唧两声的狗,今儿个都蜷墙角,静得能听见烤红薯在火灰里“滋啦”冒油。在土家,火铺是厨房兼客厅,板壁上糊着做鞋的夹棕布,像年画;三条矮凳围着没火的火塘。
我瞅了瞅幺妹常坐的角落,空空如也。莫不是她早溜回房,睡了?
最怕开会,常常无事扯整夜。
“出工要出力呀。集体活要像做自家园子,哪有做不好的?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啊……”。
有时,即使连齐巴子这“锅碗经”,都怨妇般念完,连同些琐碎小事都讨论完毕,该没事了吧?他突然把啥往我手里一塞;打哪儿来、还可疑的带着余温的半张报纸,塞我手里。他仿佛在洗浴城享受服务的大款,半闭着眼,要我给大家读一篇“社论”。
这本属老会计的专利。人分三六九等,这也一这样。齐巴子若算得国企法人,老会计就是企业高工。他经验丰富,全年农事了然于胸,很受器重。他内敛而有礼,念过私塾,从不大声说话,颇有文化人范儿。
刚来时,我便见过这宣旨般的仪式:他收起包浆的鱼脊烟杆,慢慢戴上只剩两根绳腿的老花镜。报纸拿手中,他郑重地左右摊开。周边闲杂人等,已识趣地让出地儿。记工员春儿,在旁专职支灯。老会计庄重地前趋着: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究竟谁…怕谁?……得…得道多…多…助,失…失道……”
神仙斗法。劳累一天的人们,都静静地悬于半天云中。
和任何地方一样,这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政治学习”,颇具仪式感。有趣的是,齐巴子虽在政治运动里太过笨拙,几时起,已把这搞得跟喝水一样平常,力求深入人心。
最逗的是老会计自个儿,别看他念报一本正经,私下里鬼主意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有回他花七块钱买了只瘦羊,宰了后羊皮卖了十四块,羊肉白吃不说,净赚七块,外加五斤“饲料奖售粮”。供销社的人都纳闷:这羊活着时,他往背上拧一把,就能算出皮价,比相面的还神!那阵子他常哼着土家小调:“直嘎多,里嘎多”(土家语),往兜里塞钱。
他还计划园里种满小葱,等公社开长会时,镇上饭店卖个好价钱。还计划集上收些猪都不吃的青菜,制腌菜,拌少许红辣椒,开春菜荒,镇上两毛钱一碗零卖。也曾打算冬腊月间,贱收乳猪,在家搭起温棚,添盐酌油地精心喂养,赶开春脱手大赚一笔。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真不假。
“有些人是不是有病,还病得不轻?”上次批斗会末,当矮叫花的游动鼠标点出“投机倒把”关键词,老会计的脸就白得跟糊墙的石灰似的。接下来几天,又像被人误按下“快进”键,不分昼夜地队里、大队的奔波,说话也再不利索。捏着赚来那几块钱,要上交。鬼魂附身似的,带着哭腔逢人就说,见人就辩,跺足捶胸。“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可判重罪。
幸运脱身后,他安分了,服服帖帖。
但有“病”岂止老会计。
齐巴子“锅碗经”念了多年,痛心疾首,人们基本就当笑话来听。再任你这学习、那读报,也都走过场。即便隔三差五就来场大规模、全脱产教育都白搭,虚头巴脑的东西没用。别指望着几天学习,就彻底改变一个人。一旦释放,他仍是他。打根上就烂了。
现实不是童话。为信仰,多少先辈英勇无惧、前仆后继,而兑现理想,却怎避得开日常的穿衣吃饭?
柴米油盐,生活一日三餐,才是人间清醒的终极教育。只要近距离接触任何人,都会明白,吃集体饭砸集体锅,已成了每个人非动开颅手术不除的病根。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