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为了排遣沉闷的生活，一天，清凌开车去花卉市场又买了好些盆栽。路过银行大厦时，远远地便见到迎面走在人行道上的涟漪。烈日下，她身着白底碎花无袖连身长裙，面含孤绝，目不斜视，像一股寂寞的风飘忽在他的前方。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起来。天空下，她风儿般地飘过他的身边，如同他的母亲。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一直目视着她远去的方向。周围的一切依旧，来来往往的人群、车辆川流不息，唯独他为她停了下来。他忽儿有所感悟，一直以来或是将来以后，他所要做的便是当一棵大树，等在风儿经由的地方，任其过于斯，止于斯，随其婆娑起舞，絮絮细语。小时候，他便是她身边的一颗稚嫩的小树，只是当时年幼无知，所情所景俱已惘然。
　　涟漪也许就是他一直要守候的那个人，命中注定他们彼此逃不开；而且，有种信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他要陪伴她、配合她，在这世间，任由其起行静止。从那以后，他常不由自主地远远尾随其后，关注于她的一举一动。那间酒吧是她闲来栖身的地方，自斟自饮，不给任何人机会，也不给自己以任何机会。她孤独地漂泊在热烈而繁杂的都市里，任生命从酒精中流逝，灵魂在麻醉中颓废。终于有一天，她有所不堪，晕倒在他面前。
　　眼见她倒地的模样，他感觉他的心瞬间陷落了，在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惶然不知所措。母亲临终之时，他也曾有过类似感觉。母亲弥留之际，她长期被蒙蔽的心智忽然清醒过来，也许在心灵深处本来就是清醒的，只是被表象所扭曲了。当时母亲以异常平静而清澈的眼神久久地注视着他，无限的不舍。最后，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慢慢地绽开笑容，如朵花儿一般盛开来，开到一半，嘎然而止。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怎么唤也唤不醒。
　　那一刻，他的世界轰然坍塌。面对遍地废墟，他无所适从。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摆脱那无边的恐惧和惶惑。
　　而今，涟漪软弱无力地躺在他怀里，面无人色，眼皮紧闭，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他似乎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慢慢滑向死亡的黑域。他的愤怒超越了恐惧，他要阻止它，决不让它得逞。他抖抖地抱起她，平放在坐椅上，驾着车飞似地往最近的医院开，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心里不断念叨着：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当涟漪被推进急救室时，他已虚脱得站不住了，倚在墙上直喘大气。
　　过了不久，一位中年医生走出来，告诉他说，她中暑了，外带严重的营养不良，如果再迟些送来，恐怕回天乏术。现在，病情已稳定，只等她醒过来，输完两瓶药液就可以回家去休养。不过，怎么会营养不良呢？医生疑惑地打量他。他惶然地垂下头去。医生摇摇头，叹息不已：现在的年轻人，真没法理解！
　　他走进病房，呆立在床边。涟漪纸人似地躺在病床上，像朵打蔫儿的百合，让人怜爱。他俯下身，把涟漪额前乱蓬蓬的短发抚顺。短短两个多月，她的两颊往里塌陷得厉害。为何神伤！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雨夜，她把挂着泪水的脸贴过来，糊了他一脸颊的泪水，两张脸粘得紧紧的。那一刻，他以为已洞悉了她的心。而现在，自己的心反倒迷惘起来。此刻，他渴望自己有孙猴子的本领，钻进她的心里看个明白：在那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位置。彼此的爱相互认同才可称之为爱情，单方面的爱不能升华为爱情。他需要爱情，需要她的认同。自从和她相遇之后，他忽然觉得这点很重要。这将要历经怎样一个历程，他没有把握。唯今，他可以做的便是以他的爱去召唤她的爱。
　　清凌坐在床边，用手指醮了点水，轻轻印在涟漪的唇间，焦干的两瓣唇腻出一层浮皮。他掏出手绢，打湿一角，为她轻轻拭去那层浮皮。滋润了的两唇虽然依然有点苍白，但已露出娇嫩的肉色。她的上唇薄，下唇饱满，如滚着玉珠的边儿，略略向外翻卷。
　　现在的她多像孩子：柔弱、无依无靠，不会拒他以千里之外，不会挖苦他，当然更不会煽情于他。那个雨夜，当她通过她的肌肤，她的唇，她的眼泪，她的气息热切地把她的一腔柔情注入到他的生命里时，他已不复为原来的他了。他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肌肤，她的唇，她的气息，感受着异样的生命。世界向远古退去，一切纷扰随之远去，剩下的只想把彼此熔入生命的火炉里，重塑两个拥有彼此的生命，他们成了混沌中的男女。后来，她似乎累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像个孩子般无知无识。他僵直地坐着，无所感知，无从思考。他要以此为界，将时间斩断，以留住有着美妙感觉的快乐时光。

　　现如今，一片混乱。有那么一刻，他宁愿这辈子没有遇到涟漪，也不要接受他伤害秀婧的事实；他怎么可以伤害她……两人颓然地坐着，眼睛时不时地盯在那扇大门，等待着那道门里面的宣判。
　　终于，大门开启了，鱼贯地走出几位白大褂，为首的一位冷冰冰地对两人说，病人的情况基本稳定，但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决不可让她受刺激。两人如听圣旨般虔诚。清凌对涟漪说：“你回去吧。”涟漪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刚走几步，就听清凌叫道：“涟漪！对不起。我……”他终于没能说下去。涟漪转过身朝他笑笑，没说什么－－她无话可说。
　　在回家的路上，她觉得那颗碾碎了的心轻快得可以飞起来了。终于有了结果；终于不用再受煎熬；终于失去了他，失去了在情海里挣扎的沉重。所有维系它的欲望没有了存在的理由。她的心变得空空如也，是时候游离这座城市了。但眼泪却象下大雨似地流个不停。不要哭，不要哭，你解脱了，理应高兴才对，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不甘心，不舍，不行……
　　走到一半，她又折了回去。既然要了结，她得去清理爱的灰屑。
　　推开房门，一阵阴冷的风从黑漆漆的屋里掠过来，涟漪打了个哆嗦。她摸索着打开灯，客厅里一片狼籍。一只行李箱扑倒在路中央，金属拉杆空自杵出一截；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扑着，侧着；衣服扔了一地；茶几上玻璃杯横七竖八地躺在托盘里；沙发也被推到了一边。感觉上就好像屋子被剧烈摇晃过似的。涟漪一路走过去把车西收拾好。厨房更为恐怖，横七竖八的桌椅旁，血迹斑斑，靠近灶台的地上更有一大滩已发黑了的血迹。不远处，那把钢口的菜刀躺在桌腿旁，锋利的刀口已为血渍所包围。涟漪靠在门框上呆了好长时间，有许多应该不会忘记的事情却想不起来了，又似乎依稀记得。记忆如同在浪尖和谷底中冲撞而成为碎沫，从而模糊了一切。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卧室。那里是他们的战场，由他们去收拾残局吧，也许新的秩序会由此产生。
　　她站在主卧室的中央，环视四周，才发觉：其实她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的。床上，粉色的绣花被单被套依然妩媚。当初，清凌把它们拿出来时，涟漪心里咯噔一下：他喜欢如花蕾般年轻活泼的女孩，可为何要选择我？为此，涟漪和他打了好一阵的肚皮官司，弄得他一头雾水。现在明白了，那是秀婧喜欢的颜色。她，涟漪，曾躺在秀婧喜欢的颜色上，和秀婧喜欢的男人，做着秀婧喜欢作的事……涟漪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匆忙地把自已为数不多的衣服和用品尽数塞进旅行袋里，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别想找到我存在过的一丝气息，我要从你生命中彻底消失。她急匆匆地离开了让她感到恶心的地方。
　　回到公寓，涟漪只脱了外套，便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她想睡觉，意识却沸腾着；她想理清思绪，却无法意识。就这么直愣愣地瞪视着黑暗深处，直到窗帘泛白，才无知无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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