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那些事儿

　　三日后，王城，午夜。正是满月之夜，月从雪山上升起，寒华皎皎，冷淡地俯视着尘世间的一切。
　　卫城城墙上悬挂了一圈金黄色的明灯，不多不少正好九百九十九盏。九百九十九盏明灯，将护城河的河水照得波光粼粼。护城河靠城墙的一岸是一条宽敞大道，此刻，墙下每隔两米就站了一位身披重甲的战士，路上则空无一人。护城河的另一岸，则挤满了王城的百姓，摩肩接踵，孩子坐在父母的肩上向远处眺望；更有甚者，直接化作蝙蝠的原身，在半空中扑棱着翅膀。
　　几乎全王城的百姓都来参加了这次祭典。这不光是一次祭祀，也是祭司大人的继位仪式。此前，索依露虽已经被王任命成大祭司，但还没有真正举行过继任仪式。
　　今日将同时进行这两项仪式。

　　从远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欢呼的浪潮由远及近，即便看不清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欢快的情绪依然迅速地在围观的百姓里弥漫开来。上至千岁老者，下及懵懂小儿，都贪婪地呼吸着快乐的空气。
　　索依露一身金边黑裙，腰系祭司铃，外披深红长斗篷，头戴血蔷薇荆棘编成的冠，端坐一匹蓝角白毛，纯金辔头的独角兽上，从卫城城门里缓缓走出。独角兽两侧，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执着花篮，向空中抛洒着鲜红的血蔷薇花瓣。身后跟着王城的十位助理祭司，再后面，则是由三十名王宫卫兵。他们每至一处，河对岸的欢呼声就会倏然高涨。

　　索依露要沿着护城河绕卫城游行整整三圈。
　　若是以前的祭司继任仪式，最前的独角兽定是两匹——因为祭司必须有两个，必须是夫妻。
　　索依露有幸成为了王城历史上第一位未婚配就任职的大祭司。
　　不过，全城上下，大臣们风华正茂的儿子，王宫里年龄相仿的亲眷，都送来了求婚的帖子和礼品，三天来，已经有不下十个年轻的吸血鬼上门求婚了。
　　索依露在心里回答了一个字：“滚。”
　　明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把求婚者送出去了。
　　不眠不休修行三日，她的法力恢复了不少。王还赐了她一些法力，要完成祭祀的任务，绰绰有余。
　　三圈游行结束，月亮恰至中天。满月之时进行祭祀仪式是最好的了。百姓们自行排成长队，跟在卫兵们身后，向雪山祭洞的方向拥簇而去。
　　百姓的长队止于祭洞之前，两名卫兵立在祭洞两侧把守，威严十分。索依露则在祭洞前下了独角兽，领着十位助理祭司走入祭洞之中。
　　王和诸位大臣，已经在祭洞内等候了。大臣们沿着长长的神道站成两排，空出中间的路。王独立于神道最前的断崖边，脚下就是岩浆滚滚。
　　空中悬浮的祭坛，和祭坛上被月光照亮的血蔷薇，都静静等待着新祭司的到来。
　　一时，万籁俱寂。
　　直到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整个祭洞，声音在石壁上碰撞反复：

　　“大——祭——司——到——”

　　索依露从大臣中间穿过。不知为何，她平静得有些异样，就仿佛同样的事情她已经做了成千上万遍。她心无旁骛，连脚步都没有声音。
　　只有两个声音陪着她。
　　一是她腰际系着的祭司铃，大祭司身份的象征；二是她一直佩戴的发簪，几颗珠子随着脚步轻轻碰撞。

　　停在悬崖边，她抬手施法，等浮石稳定在空中，再踩着石头走上祭坛，皆是一气呵成。
　　助理祭司围成一圈站好，索依露凝眸，隔开掌心，将鲜血滴入供奉着血蔷薇圣坛。

　　神道里观望的大臣窃窃私语：“真不像才二百多岁。”
　　“可看她的模样，也就是一百多的模样。”
　　“人家天生长得小嘛。要我说，她当祭司，绝对比她那个哥哥好！”
　　“呸呸呸，晦气。提那个叛徒干嘛！”
　　“说起来，好久都没人见过那个叛徒了，王都没有出兵通缉的么？”
　　“管他在哪，你以为他投靠猎人，猎人能对他好到哪去？那娃子是疯了！亏我以前对他还......”
　　“都住口吧！”不知哪里来的一声喝斥，大臣们纷纷闭嘴。

　　祭坛之上，祭祀已经进行大半。殷红的法力从血蔷薇的花身中飞散而出，点点荧光于空中流转，像一朵盛开的花，花瓣直抵火山口，仿佛要接上月华。索依露闭目吟唱，祭司铃高举手中，将法力缓缓引向自己。
　　大臣们的窃窃私语声更响了。
　　血蔷薇所赐法力的多少，不光取决于祭司奉献的血液和法力的多少，也取决于血蔷薇对祭司的认可。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法力多到流转至空中，甚至要冲出山顶的情形了！血蔷薇几乎从未对一个祭司产生如此高的认可！漫天法力轮转，美妙绝伦，如墨黑夜空上铺撒的彩色星云。
　　“天哪......”大臣们连声惊呼。
　　连王立于一边的王也忍不住用手指扶住了下巴。
　　祭坛上的索依露浑然不觉自己引起了多大的骚动，吟唱至最后一个音节，所有法力骤然回收，一道眩目的白光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大臣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索依露长舒一口气，带着十位助理祭司走下祭坛。

　　沿着神道向祭洞口走去，还没望见洞口，索依露就听到了洞外百姓的欢呼。然而，走到洞口，她却愕然地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了。
　　一个黑发青衣男子，从围观的百姓中拨开一条道路，直直走向索依露。男子低着头，神色阴鸷，双手藏在广袖里，不知拿着什么。
　　索依露咽了一口唾沫。
　　两根长矛拦在男子面前，卫兵声色俱厉：“来者何人！”不是质问，而是责难。
　　索依露深吸口气：“放他过来吧。”
　　一个卫兵从后面百姓中气喘吁吁地挤过来，行礼正色道：“祭司大人！此人来路不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才进入结界，还躲过了卫兵的追击来到这里。祭司大人不可大意啊！”
　　又十几个追兵从男子身后赶上来，将刀剑对准男子，法力凝结于武器的尖端，蓄势待发。
　　索依露摇摇头，道：“放开他。他能进来，是因为他身上有我族的信物，我给的。”
　　卫兵们目瞪口呆，但命令是祭司大人下达的，他们最终也只能放下武器。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请吧。”
　　索依露垂头避开男子的目光，用只有她自己和这男子听得见的声音叹道。
　　此人她很是熟悉。北辰远。

　　索依露想不出北辰远来这里的其他目的。大祭那天，她被困在父亲设下的结界里，是她请前来帮忙的北辰远解开结界，然后她不受控制，亲手杀了北辰月。北辰远有理由恨她，她也愿意认这个罪——即使错不在她，那些血也依然沾在她的手上。即使北辰远要在全城百姓的面前杀了她，她也只好认了。
　　可眼前却倏然绽开一片姹紫嫣红。
　　北辰远捧着一束五彩的花，送到了索依露面前。
　　索依露一时怔忪。
　　“恭喜。”北辰远嘴唇微颤，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
　　索依露接过花束，愣在原地，连道谢都忘了。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多谢。”继而深深鞠躬。

　　百姓一片欢呼鼓掌，但索依露一点都笑不出来。北辰远在欢呼声中低下头，挣扎良久，道：“这只是北辰家的心意。晚辈，告辞。”
　　看着北辰远离去，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索依露才垂下眼，向王宫的方向走去。怀中环抱的花束散着淡淡清香，却显得无比沉重。
　　虽不知北辰家为何要送来这一点心意，或许还是因为索依露曾搭救过北辰家兄妹二人，要尽一点故友之谊，但索依露心知，这点心意，绝无可能是来自于北辰远本人的。
　　那兄妹两人的情谊，索依露看得清清楚楚。北辰月死时，北辰远哭喊得撕心裂肺，索依露也不是没有听见。
　　今夜，北辰远带着花束来了，或许，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对索依露最大的尊重了。

　　细碎微妙的情绪，他人尝尝难以觉察。夜空下百姓的欢呼高涨，花束的气味芬芳，索依露披着星光回到王宫，迎接的是大臣和贵族们盛大的欢迎仪式。
　　别有用心的权贵上前敬酒，说着阿谀奉承的话，醇厚的红酒入口，索依露却想起了另一杯红酒的滋味。

　　直到东方微明，晨光渐晰，索依露才回到家，一身星光抖落，她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家中书房，数排高大的书架屹立，向上向前都望不到头。她走到书房深处，将一摞落满灰尘的书移开，露出后面一个精巧的血蔷薇形浮雕来。
　　她将手指伸出，按在浮雕正中的花心。浮雕上的花瓣竟活动起来，露出一个深孔。索依露将一束法力送入孔内，然后伸手将花瓣旋转几下，便听得地下传来隐隐轰鸣声。
　　血蔷薇的浮雕裂成两半，一道暗门连着一条狭长的暗道，豁然出现。
　　沿着暗道走了许久，每走到一处，两边石墙上的灯就相应地打开，到了尽头，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设在地下的图书室，书架排了数排，书却只有寥寥百余本。这些书架常年无人使用，却没多少灰尘。一把扫帚倒在一边，索依露将它扶起来，靠到墙边。
　　索依露的心忽然痛了一下，这个图书室一向是无人进入的，父母在里面设了一把法力支持的扫帚，扫去陈年的灰尘。当父母死于猎人的火银枪下，维持扫帚的法力也消失了，所以这把扫帚才会倒在这里，旁边还有一小撮未扫净的灰尘。
　　这是禁书室。她父母都酷爱读书，祖上传下来和搜集而来的书中，有些都难免会藏着不好的法咒。所以父母建了这座地下暗室，收藏这些禁书。
　　索依露要找的东西，只能在这座禁书室里。

　　祭祀过后，王特给她批了长达半个月的休假，足够她将这里的禁书都翻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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