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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艳留香。
——
当那面凭空出现的巨大镜子碎裂,宫殿只留下了一片寂静。
宝座上的上位者似在沉思,又似还未从眼前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回过神来。
这样的沉默维持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裴夙听见那黑雾里传来一声叹息,然后那人说:
“你本不该来。”
裴夙明白了,他笑笑:“看来,这里无法审判我的罪孽。”
那人默了默,道:“这里无法审判汝的罪孽。”
语毕,整座宫殿如同骤然坍塌一般瓦解,那几位冥官和宝座上的黑雾都消散不见。眼前的一幕可以说得上离奇,但居中的主人公显然没有被这一番变化震慑住。
裴夙仿佛站在巨大风暴的中心,他佁然不动,唇角带笑。
然后消失的宫殿被另一座宫殿取代,脚下的石砖不知不觉变幻,周身的摆设较之前更加恢弘华丽。浓雾之中升起另一方王座,王座上的是冥界之主。
当浓雾彻底散去,冥界之主显露了真容。
饶是裴夙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他愣愣的看着宝座上的男人缓缓站起身,绕过身前的几案,再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下。
那个男人身着刺有繁复花纹的玄色长袍,裙摆拖在地上,庄重而华丽。他的发用上好的绸缎细细捆扎,整齐的披在挺直的脊背上。他清冷的容颜露着违和的暖意,他笑着,目光一瞬不移的胶着在裴夙身上。
他终于走下了玉阶。裴夙也终于从震惊中稍稍缓过神。
他就是阎王。
男人停在裴夙面前,他轻声道:“没事了,小杓。”
他的声音轻柔而有力量。
裴夙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迟疑地说了句:“师兄。”
然后他突然笑了,美得惊心动魄。
“师兄!”
跨越百年的重逢,裴夙仿佛穿过了时间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他的血泪岁月又何尝不是他师兄的。
裴夙几乎语塞:“魁,我们真的是……”
魁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裴夙的脸,道:“没想到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师父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裴夙听到这话就知道魁跟他一样没有真的怨他们的师父,他就由着那只手在自己脸上作怪。
魁还想着正事,没急着与裴夙叙旧。
“你有些麻烦,我这里没办法给你判刑。你知道的,冥界只管‘死人’。你嘛,如今是半仙、是半神,而当年制造神陨大劫的大人们早已一同死在了那场劫难中。师父是唯一的意外,但他死时被你取了神格,因此你就变成了唯一的异类。”
魁摇摇头:“你无法转世。”
谁知道裴夙一点也不意外,他笑了一声:“我大概明白了,但我不会没地儿待吧?”
魁无奈:“你的确没地儿待。你从根上就是个‘人’,现在你已经是鬼身了,饶是我有通天的本事也弄不活你。要知道,你如今的状况可跟你当年带进来的少年不同——人家是正正经经一个大活人。”
“而且于理而言你的身份还高于我,我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力给你量罪。”
魁还抬高了音量:“注意,我不是‘不能做’,而是‘做不到’。”
裴夙一琢磨:“这么说我就只能做鬼做到底了……”
魁看杓这副毫不关心的模样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对对对,你现在可以随便到处晃悠,而且冥府还管不了你。”魁拿他没有办法,只道他是个缺心眼子的小崽子,还搞不清事情的严重性。此番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不灭,这就说明他未来是一眼便能看到头的。与下十八狱相比,这对他来说才是服刑,永生永世的服刑。
裴夙卸了一口气,“啊”了一声:“那这跟我之前有什么区别!我求死是在求什么啊,我可没想着死了还要在这世上受折磨!”话是这么说,二人都知道彼此并对此上心。
魁想了想:“也许你愿意为师兄减轻一点政务?”
“……我不太想。”
“那可难办了,如今你可已经死了,再怎么折腾都是这德行了——你甚至不用进食和睡眠。”
魁引着裴夙在椅上坐下,举止之中熟稔自然。其实若说亲近,当年朝夕相处时二人都并不怎样亲近。只是一别经年,有些感情他们不明说也都看透了。
有个疑惑随着魁的话语逐渐浮在在裴夙心头,他知道他这样一问也许在此时并不合适,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要问清楚。于是他问:“师父当年是怎么了?”
这句话有歧义,但是魁知道裴夙想问的是什么。
“师父逝去了。”
对于死后之事,裴夙可以说是真的一无所知:“这我当然知道,只是冥府既然连我都审判不了,那师父如今又在哪里呢?”
魁沉默片刻,接着凝视着构的双眼,道:“这又是与你的区别了。师父是龙,是世间仅存的一位‘真神’,是不应存于世的生命。即便他失去了神格也不能改变他是‘龙’的事实。他注定是要消亡的,只不过他晚了上万年而已。”
灰飞烟灭。
创世神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新生的世界不再有他们的存在。
神陨大劫,有人逆天行事,硬是将他保了下来。然后他睡了千年、疯了千年,最终执迷不悟心如死灰。
他等了千年、寻了千年,终于将裴夙握在手中,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
他原是不想死的。
而扭曲历史轨迹的是裴夙、是魁、是揽月岛?亦或是他只是累了。
裴夙不是能够轻易释然的性子,只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不由得说一句:“好滑稽啊。”
魁说道:“是的,是很可笑。他的确不应该存在这个世上,但又不能说他活着是个错误。”
他只差一点点,就只差一点点,他就不会那么不甘的死去。
但也是差那么一点点,他就会对这世界彻底的失望。
魁在裴夙的回忆中看到了,他们师父蹉跎万年等待的那个人就在他死去的百年后站在了江湖的风口浪尖。如果他等到了那时,他就会知道他不值得。
当年神陨中得以转世成人的那些“大人们”,早已脱胎换骨成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上古的神祇们早已湮灭在时光的洪流中了。
是他不相信,是他不向前。
“我不后悔。”裴夙微笑着。他带着师父和自己的生命一起见证了世界的变迁,他会满意的。
想到这儿,裴夙便忍不住的笑了出来,问他:“话说揽月岛是怎么回事儿啊?你还真就是为了我这个混蛋连整座岛都不顾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都已经变淡,他们已经可以无所谓的说出口。
除却在回溯镜中看到的过往,魁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生动跳脱的杓。他知道,虽然杓口口声声“想死”,但他这些年也不是真的不在乎。
裴夙不懂,爱护他的,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当然。没有小杓的揽月岛不是揽月岛。你不在,就算所有人在这里,也不是真正的‘揽月岛’。无论我所做的于你看来是多么的无关紧要,但还是起作用了,不是吗?就算到了揽月岛的末路,我们都在为了你而不断努力。”
他是在说唐实沈。
裴夙的温柔,是成千上万的人用生命守护的。
皇朝覆灭,是揽月岛率先发现了玄机,为了隐藏秘密、为了裴夙,他们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张星纪选择了一条不归路,最后遭人唾弃遗臭万年的却是唐实沈。
的确有千千万万的人要裴夙死,但那些少数知道真相的揽月岛弟子却承袭着魁的意志将他守护到底。纵使身败名裂纵使粉身碎骨,总有一些人愿意为了自己那无谓的坚持与意义奋不顾身。
他们说的没错。
“守护你是揽月岛存在的意义。”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身负罪孽的恶魔。
“咱们都是在做什么啊……”
魁亲身参与了裴夙不为人知的过往,也亲眼见证了他沉浮的大半生。
“为何一定要有原因,为何一定要有目的?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小杓,你不懂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将自己摆在一个普通人的位置上看待现实。所以啊,如果你因为这些人而感到心怀愧疚,我也会用你的那句话说,‘那真的不必。’他们和我一样,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许并不是为了你,他们只是为了自己——我也是。人活一世是无法用‘是否值得’评判的,是他们选择你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就像,武林众人选择了秦英一样。”
魁袖袍一摆,变幻出一片龙鳞。他将它拾起,然后放在裴夙掌心。
“所以啊,在这件事上,你没有罪,他们也没有。”
“你的温柔与软弱是我们宠溺的,你的暴虐与凉薄是我们纵容的。”
“站在阎王殿,你理应明白一切。”
没有任何一个生命的存在是错误的。
裴夙缓缓地扯开了嘴角。之前活在人间,裴夙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身处冥府,他却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师兄告诉他,人生就是没有道理。师兄告诉他,他的生命一直在绽放。
可人间已经与他彻底告别。
——
请告诉我,人生为什么会这么无聊。
请告诉我,为什么我死后好像还是没得到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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