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轮到谁倒霉

　　林周不敢说自己知道了，因为在他看来，俞晋这句话就像个耳熟的客套。

　　素质教育刻入了当代每一位青年心中，谁都能随口客气两句，但是不把客气当真，也是成年人心知肚明的约定。

　　林周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看向周莲，眼底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周莲只有四十多岁，身体却已经佝偻得像个老太太，她满头白发夹杂在枯黄的发丝中，既可怜又孤独，如同一具身躯不灭的行尸走肉。

　　就是这样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活在世上，眼里没有光，看不到生命的前路。

　　林周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刺眼，他转过头，佯作镇定地对俞晋说：“咱们回去吧。”

　　俞晋在手机上叫了辆车，把林周和周莲送回家。两个人安顿好她，在外面吃了口饭，准备坐下一班地铁赶回学校。

　　这就是林周，一个每时每刻都在与时间赛跑，永远绷住神经，唯恐下一刻就遭遇不幸的人。

　　也许用不着那个作恶多端的系统，命运在一开始就安排了霉运，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在人间赎罪，从不指望看到上天的好脸色。

　　可是这样的人活得太仓促了，对人间没有念想，就像挂在天上的风筝，仅仅靠着一点微弱的联系支撑，联系一断，就会立刻被风吹走。

　　俞晋坐在地铁上，耳畔不停回荡着列车发出的轰鸣。他透过对面的反光玻璃看向林周，那个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仿佛是在考虑接下来的安排。

　　太累了，难道就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命运吗？

　　这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心思各异地踏进校园，从回寝室取书到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总共分别了十五分钟，林周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再次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与自持。

　　眼见俞晋踏着上课铃走进教室，分别了一早上的杜辰遥耐不住八卦之心，偷偷在桌子底下给他发消息：

　　“俞哥，林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俩干嘛去了？”

　　俞晋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椅子上，大冬天的硬是跑出一身热汗。他翻开书，借着挡板的掩护，回复道：

　　“一点私事，没什么问题，晚上吃烤鱼去呗？”

　　私事是什么，肯定不能跟别人说，但是林周的问题解决不了，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窝上，每跳一下都觉得不舒服。

　　俞晋长这么大，还从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人生。

　　他心不在焉地熬过一节英语课，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寝室，手机上突然出现一条来电。

　　那位办事效率奇低的精神科医生终于有消息了！

　　俞晋的视线从正要离开教室的林周身上一扫而过，果断点击了接听。

　　“小俞啊，我这边的程序已经走完了，周五晚上就去宁州见你，周六带我去你那位同学家，具体的治疗方案咱们见面再谈，你看你们俩方便吗？”

　　林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拐角，可能回寝室去了，也可能回家继续照顾周莲。

　　他走得很匆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修长的背影如同生长在石缝中的青竹，壁立千仞，反复承受着暴雨的磋磨。

　　俞晋抿起唇，心脏被一盆冰水浇得瑟瑟发抖。他张了张嘴，喃喃道：“知道了，谢谢您。”

　　他挂断电话，转头给林周发了条消息，然后不等他回话，立马将手机揣进兜里，仿佛受够了这种情感上的折磨，只想找个地方自闭一会儿。

　　人和人之间的壁垒有时不在于简简单单的情和爱，现实的枷锁与无奈才是阻碍他们的罪魁祸首。

　　如果林周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痛彻心扉的经历，那俞晋也能心安理得地在感情上做文章，挥舞着“反包办”的大旗，向所有试图用信息素绑架他的人宣战。

　　可事实是，他们的个人情感在十多年的累累血债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每一份私情都戴上了沉重的镣铐，不管哪个人沉溺其中，都比“偷情”来得更让人愧疚。

　　俞晋在蜂蜜罐里泡了整整18年，第一次的成长却是在一汪苦水中进行的。

　　杜辰遥总觉得俞晋回来以后就一直臊眉耷眼地提不起精神，他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开口说：

　　“俞哥，你和林周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帮忙啊。”

　　俞晋感动地看着他，大手一挥，续上了之前的话题：“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还用不着帮手，不如先一起吃顿饭吧。”

　　杜辰遥一腔好心喂了狗，骂骂咧咧地跟他走进食堂，在俞晋强打的精神里没滋没味地吃了顿烤鱼。

　　兵荒马乱的一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转眼到了周五，刚下课，俞晋就飞一般窜进地铁，来到了市中心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厅，和那位远到而来的精神科医生见面。

　　这家餐厅从外表上看平平无奇，实际里面另有乾坤，是宁州一家比较小众的高级餐厅，和上次请林周的那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充分展现了俞晋的诚意。

　　俞晋客客气气地将陈医生请到座位上，不谈公事，反而先唠起了家常：

　　“陈医生，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一年，您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俞晋和陈非之间差了十几岁，平时说起话来不分你我，第一次这么客气，吓得陈非差点一口水呛住。

　　陈非打量着这个故作成熟的小青年，擦了擦嘴角，一张嘴就现出了原型：

　　“行了啊，有事说事，你请我吃饭不就是为了探探口风吗？”

　　俞晋蓦然被他戳穿自己的目的，干脆一把掀开脸皮，诚恳地低下了头：“林周这件事，希望你尽力而为，可以吗？”

　　俞晋少有求人的时候，更何况陈非是他的长辈。

　　他在来之前详细调查过林周的背景，尤其林家发生的变故，都以卷宗的形式血淋淋地暴露在天光下。
　　关女士叮嘱的话言犹在耳，陈非觉得挺有意思，笑着说：

　　“你真的对那位林周同学一点都不感兴趣？”

　　如果这个问题出现在几个月以前，俞晋绝对能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但现在，他自己也不清楚。

　　“陈大夫，你觉得Alpha和Omega之间，到底是信息素更重要，还是人的感情更重要？”

　　高匹配度的信息素就像两块互相吸引的磁铁，谁都能感受到另一半的存在，但那真的是源于喜欢吗？

　　因为喜欢才选择靠近，因为喜欢才愿意掏心掏肺。

　　陈非作为一个Alpha，要是真的知道答案，大概也不会单身到现在了。

　　“Alpha和Omega之间的相遇应该就像我们说的‘一见钟情’，第一眼只能看见对方的长相，不了解内在，凭这个就喜欢上的人当然是源于信息素的作用。”

　　陈非上辈子大概是搞传/销的，不管自己懂不懂，都能编出一套令人觉得挺有道理的说辞。

　　“可是信息素的作用是一时的，是人就会有新鲜感，新鲜感过后，还能继续喜欢的，就是付出了真心。”

　　俞晋没有跟林周在一起的新鲜感，他从一开始就在反对这段关系，好像克制本能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同时也在对其他人说，我不会踏上这条荒谬的路。

　　可是踏不踏，似乎真的跟本能没关系。

　　“您这话说得也太空了，像林周这种情况，说不定只是我单纯的同情。”

　　“为什么喜欢就不能来自于同情呢？”

　　陈非感觉自己的视听受到了侮辱，他忿忿地举起杯子，打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小孩。

　　“每个人都试着把自己的感情分得清清楚楚，有了亲情爱情友情还不够，还要把同情、依赖、克制也分出个条目，你心有那么大吗？认识的人够往这些感情里塞吗？”

　　“你是因为同情才去了解他的，因为同情才催发了这种关注，既然这样，将同情变为爱情有什么奇怪的？”

　　俞晋怔怔地看着他，连服务员端盘子的动作都没看见。

　　“你要是觉得自己除了他会找到更喜欢的那个，那你大可以直接放手，反正他这种情况也不是个例，你尽到了作为同学的职责，就不算对不起他。”

　　“可关键问题是，你放手以后，会不会感到后悔？”

　　会后悔吗？

　　俞晋没试过，但是忙都帮到这份上了，就算临时收手，他也会觉得不甘心。

　　“如果你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可以先假设自己喜欢他，那一瞬间你是心跳加速还是感到排斥，你的本能会告诉你答案。”

　　陈医生的话如同一只拨开迷雾的巨手，强行将俞晋拽到了选择的境地里。

　　他闭上眼，脑子里闪过了林周那张漂亮又冷淡的脸，然后给了自己一个心理暗示：

　　我喜欢林周。

　　在他念完这一句话的瞬间，俞晋恍惚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顺着心脏急速蔓延，彷如烈火般凶猛灼烧着他的血管。

　　他的脑子里全是林周，不论冷冰冰的态度，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微笑，甚至上次在酒吧出现的慌乱与羞愤，都像印记般在他的脑海中四处乱撞，撞得他心跳加速，胸腔鼓动出从未有过的轰鸣。

　　那个人的坚韧与冷淡顷刻间化作一把开疆拓土的剑，斩断了俞晋的冷静，高傲地宣誓着自己的胜利。

　　没错。

　　俞晋心里想。

　　我的确喜欢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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