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角落里，被卷起来的人裹着枫叶摔了下去，蜷曲着叫苦不迭。

　　同族的友人急忙来照看他，看他埋头不起，嬉笑道：“老三，别不好意思，被卷进去的人可多了，不丢人。”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甚至一点该有的反应也不见。

　　“欸我说，兄弟我这次帮了你大忙，回去你可一定要记得请我吃酒。”

　　依旧没有反应。

　　“嘿，什么时候见你这么娇气了？”那人猜他恐是摔疼了，又嫌弃地说：“你快点起来啊，我可没时间哄你。”

　　他摇摇头，站起身背对着迟迟不动的人，正要重返战场时，惊觉脚踝处明显的刺痛，以为是遇上了蛇蝎，慌忙中低头查看，那个被卷进旋风里的同族友人没了以往的理智和勇猛，正扑在地上埋头啃他的腿。

　　“……老三……老三你干什么！”

　　老三闻声停下咬人的动作，在惊愕中抬起脑袋。黑青的脸配上没有血色的嘴唇，眼眶里没了眼珠，空洞无物，只剩下深遂的、令人反胃的苍白。

　　最重要的是，他破烂的衣服里是几乎被挖空的一具躯体，不停往下滴血，左顾右盼，无休止发出低若蚊蝇的声音——

　　“救我……救救我吧。”

　　俨然已成了尸鬼的模样。

　　“那是什么？”

　　所有人听到角落里的吼叫，纷纷看过来。

　　尸鬼将人扑倒在地，用尖锐的指尖刺破皮肤，再用力一伸，直接贯穿了那人的身躯，掏出他的脏腑啃咬起来。

　　众人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眼见人群中又一人被另一尸鬼按倒，便跌跌撞撞向后退去，躲开这是非之地。

　　“食人花这是，成精了？”储弦鸣眼泪都快出来了。

　　储清徽道：“成什么精？怕是它手底下的小鬼儿索命来了。”

　　“索命，索命，索命。”

　　“欸！”储清徽推了黎安一把，“臭阎王，别学我说话。”

　　“谁学你说话了？”黎安瞪大眼睛。

　　“你再说！刚才你不是……“

　　几人的身后叶子被踩得窸窸窣窣响。很快，声响便停了。

　　找到了。

　　储清徽立马反应过来，脸色煞白。

　　越来越多的尸鬼出现在人群中，摇摇欲坠，步履维艰，伸出手无意识地慢慢向前走，像是正在找寻目标。

　　“我不想死，求你们帮帮我，快帮帮我吧……”

　　细微的呼唤参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幽怨绝望。

　　储清徽躲过尸鬼的袭击，从上到下扫视一遍面前的怪物，看到了熟悉的头巾。

　　“他们就是卷进旋风里的那群人！”她再瞧向另一边，笃定道：“大家快闪开！小心被变成尸鬼！”

　　周围人这才意识到，于是边躲着旋风边躲着尸鬼，有人哭着想上前查看自己的亲属，也被其他人用力拉了回来。

　　看着平日温馨和睦的家人已变成彻头彻尾的敌人，愤怒驱使下，有刀的人便拿起刀刃使劲向他们挥砍。

　　“丑八怪，把我的家人还回来！”

　　锋利的刀片切入尸鬼的残躯，只见尸鬼一瞬停滞，而后被砍断的筋脉又重新连接愈合，并没有任何损害。

　　储清徽用苗刀大力劈下去，也是一样的效果。

　　她靠近黎安，大声说：“姓黎的，试试你的刀！”

　　枫树下，温琮腿脚越发无力，渐渐的她已无法站立，只能跪倒在地。

　　她观察眼前的一幕，大概了解了这两个片段的关系。

　　“你听，这尸鬼与食人花说的话极为相似，都是在向人们求救。”

　　韩舒伶也看出些端倪：“是。而且，他们都没有脏腑。”这让她想起红衣送葬的秘密，心里泛起疑难，“我猜这个话本，大概就是围绕食人花展开的，而我们要负责找出她的故事，或者……”

　　“或者拯救她。”温琮道：“尸鬼皆是怨气所化，只要找到原因，消解她的怨气，话本的谜底也就解开了。”

　　韩舒伶点点头。

　　忽然她听到黎安喊她躲开尸鬼，一转头，两个尸鬼磕磕绊绊地跑来。

　　韩舒伶秦刀在握，嘱咐温琮别乱动，冲上去就是不留情的厮杀。这次被砍断的地方没有愈合，尸鬼呜咽几声便倒了下去。

　　不仅是韩舒伶这边，狂妄如脱缰野马的尸鬼也纷纷败倒在黎安刀下。

　　“看来只有井宿刀可以杀掉他们。”

　　黎安恍然大悟，储清徽和储弦鸣亦如此，二人立马退于次位，把主攻的位置让给黎安。

　　随着血液的流失，尸鬼的眼珠也慢慢消散，可身上还是空缺了几块。

　　“可恶，五脏六腑还是缺失的。”韩舒伶说。

　　温琮道：“恐怕这就是话本的重点了。”

　　看来岳文铮引他们进入这个片段，除了要强调井宿刀的重要性，更是想让众人知晓话本的主要线索，好尽快攻略它。

　　攻略之后会如何呢？真如那小姑娘所说，能让异灵人东山再起吗？如果真是这样，爹娘加入这个组织，应该就是为了拯救异灵人吧。

　　那么噬城，又是什么？

　　随着黎安一刀下去，最后一个尸鬼也被消灭。

　　众人明显冷静了很多，但地上一片片惨状还是很让人恼火。

　　“岳馆主，你到底什么意思？”有人大喊道。

　　其他人也按捺不住：“岳馆主！岳馆主！你快出来！”

　　空旷的枫树林中，岳文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尸鬼难除，线索难寻，在下是想让大家先行体验一番。”

　　“所以你的意思是，若要攻略话本，往后我们还要与这怪物斗智斗勇吗？“

　　“如话本所示，正是如此。”

　　温琮和韩舒伶走到储清徽她们身边，继续听岳文铮解释此事。

　　“噬城，是天光楼历久弥新的经典话本，自天光楼建成后，各类的话本多种多样，做什么的都有。”

　　岳文铮迟迟没有露面，只有他的话语在空中飘荡。

　　“可如果幻境只能局限在幻境之中，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群里叽叽喳喳，似懂非懂地讨论岳文铮这句话。

　　黎安道：“幻境之所以叫幻境，不就是因为它实现不了吗？”

　　“非也。”

　　黎安怔了怔，半信半疑：“那既然如此，还请岳馆主为我等指点一二。”

　　岳文铮一个响指，再次现出真身。

　　“只局限于幻境中的故事，自然不会引来这么多人沉溺其中，即使是异灵人，多年来也是不惧危险，深入天光楼，义无反顾地攻略这个话本。

　　“换言之，噬城之所以历久弥新，就是因为它能将幻境变为现实。只要你能打开圣殿，就能进入大荒落；只要你进入了大荒落……”

　　他停顿一会儿，坚定地说：“那么你，就能噬城。”

　　元灵人沉溺其中，异灵人义无反顾，这话本也太厉害了些。温琮琢磨他的话，蓦地觉察到其中颇为熟悉的信息，口中轻轻念叨：“大荒落，大荒落……”

　　韩舒伶听见她的念叨，思量许久，向岳文铮问话：“岳馆主，请问噬城是什么？大荒落又是什么？”

　　岳文铮闻言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大荒落可是个好地方，那里无病无灾，痛苦皆除，有的只是欢愉和喜乐，还有我们这么多年来，翘首以待的太平世界。”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兴奋了不少，言语神情充斥憧憬和希望，哪怕还无一人体验过这些，就已开始幻想那个太平世界了。

　　岳文铮欣慰地看着众人，很快又颓唐下去：“只可惜那并不属于我们，那只是元灵人对未来的幻想，我等无用之人可没有享受的资格。”

　　“岳馆主，这是听谁说的？”

　　“天光楼内的元灵人，个个皆知。就像是大浪淘沙，总会淘出极少的金子和大量的泥沙，现实也是一样，元灵人才是黄金，而我们，只是在大浪淘沙后要被狠心遗弃的沙砾罢了。”

　　“遗弃？”储清徽说：“所以您的意思是，无法噬城的话，我们就会被遗弃吗？”

　　岳文铮苦笑：“只要进入大荒落开启噬城，就那一瞬间，不被老天爷庇佑的可怜人便会立马灰飞烟灭。因此，若是元灵人先行开启噬城，那等待我们的，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重大劫难。”

　　“这样一来，元灵人也就能将他们心心念念的天堂变为现实了。”岳文铮咬紧牙关，严肃又低落。

　　简直是当头一棒，憧憬当即转化为惶恐，没人敢完全信，也没人敢一点不信，毕竟元灵人的一些所作所为一直印在大家的脑海中，永远挥散不去。

　　温琮被多种情绪交织着，一面为知晓爹娘购置井宿刀的原因而欣喜，一面又为这个原因大吃一惊。

　　岳文铮说的是真的吗？她的确听到有人要杀光异灵人，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与所有人一样不敢信，也不敢一点不信，身后生出缕缕凉气，未知的恐怖蔓延开来。

　　除此之外，即便岳文铮所言极是，使爹娘投敌之罪有了交代，但这种事又怎能告之十城府？如此便又是另一角度的叛徒了。

　　“是以我才把大家聚在一起，我们不可以坐以待毙，更不能看着元灵人几百年来踩在我们头上，到最后竟连个活路都不留。只有异灵人成为打开大荒落的第一人，才能阻止他们噬城，保全大家的性命。”

　　躁动中有个人支吾其词：“可是，可是元灵人还需要我们给他做工呢，不然他怎么生活？”

　　“是啊，若没有我们，他们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不是吗？”

　　“就是就是。”

　　人群又是一阵众说纷纭，难以接受岳文铮口中的无妄之灾。

　　岳文铮稍稍动了火气：“如果有可以替代你们的东西呢？”

　　“瞧你说的，平时的脏活累活只有我们愿意干，谁还能代替我们？难不成是那些贪图享乐的元灵人吗？”

　　“元灵人自是不会，可他们手下造出的东西就说不准了。适才你们走入白陆滩，也看到了吧，看看飘在空中的飞箱，看看那足以以及乱真的幻影，看看暗巷里苟延残喘的同类，有了这些东西，还需要你们做什么？留你分摊他们的美好世界吗？”

　　“这！”

　　其他地方可能缺少说服力，但白陆滩就是岳文铮这段话最好的体现。此番前来天光楼的异灵人全都见识了白陆滩的繁华热闹，对那些个新鲜物件更是印象深刻，回想经过暗巷看到的画面，怎会不清楚岳文铮的意思。

　　乱糟糟的讨论声里，储清徽低声对身边人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现在是白陆滩，接下来这种形式会向整个十方城推广，而且锻麟监还会创造出更新奇的物件。这样的话，元灵人的确是要进一步排挤异灵人，只是这最终的目的……”

　　“最终目的究竟如何，我想，它应该存在于话本当中。”韩舒伶说。

　　岳文铮眼光一瞥，定在温琮她们身上，指向她们。

　　“食人花那一环节里，这几位姑娘表现得最好，你们来说说看，我讲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焦点集中到了她们这边。

　　储弦鸣想了想，首先说：“进入天光楼之前，我绕着白陆滩走了一大圈，先是看到暗巷里落魄的异灵人，又是见识到这里的灯火璀璨，震撼的同时也非常彷徨。我想，如果有一天十城府有了更强的术法，创造出更新鲜的事物，那我也会不会被那团幻影给打败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又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困在暗巷里的蝼蚁呢？

　　“所以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我相信，我不敢不信。”

　　储弦鸣说完之后，人们都安静下来。

　　“这几年世道越来越不好，就拿失踪来说吧，说是人人自危，实际上没了音讯的都是我们异灵人。”储清徽接着说：“有时我就在想，这会不会本就是元灵人的阴谋，或许噬城都不是他们唯一的途径，潜移默化之中，我们就已经正在消亡了。”

　　“说得好。”岳文铮称赞，“姑娘们可是说到点上了。”

　　温琮小声问：“所以我爹娘是为了拯救异灵人，才加入这个组织的吗？”

　　韩舒伶没有即刻回答，迟疑好一阵：“或许……”

　　“或许正如你所说。”储清徽搂过两人，先一步说出来。

　　岳文铮道：“任何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早在五年前就已漏出了破绽，只是十城府还在自以为是罢了。如果大家还不信的话，可以出去看一看，看看整栋楼里有多少是在攻略噬城话本的，看看他们有多痴迷于此。我敢保证，没有一个元灵人会瞧得起我们，他们只会无比憧憬一个没有异灵人的全新世界。”

　　枫树林逐渐消散，场景又变回了普通的屋子，岳文铮的话令所有人陷入低潮，包括黎安也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大约有五六十号人，一眼望去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手背龟裂，还有人佝偻着身子，显然以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如那小姑娘所说，是吃不起饭才来投奔的昌雷馆，是无奈之举。

　　“不瞒您说，我这一家老小啊都快要饿死了。人人都知道筠瑶那个孙县令不是东西，可哪儿还不是一样？只要你是异灵人，你就没有好日子过。”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里，大家接连倾诉苦水，怨声载道。

　　温琮也深有体会，她想起侮辱她的孙县令、瞧不起她的异灵人、以及自己的懦弱无能，一切令她无助又自责，于是嘴唇越咬越深。

　　“琮儿。”

　　谁在叫她？

　　温琮猛地抬头，发现只一眨眼的功夫，屋内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了她独自伫立在鬼境之中。

　　又是老样子。

　　“琮儿。”

　　“你不许这样叫我！”

　　女鬼又幻化成韩舒伶的模样，温琮紧闭双眼，想逃却挪不动脚步。

　　“你不喜欢吗？”女鬼靠近她，“琮儿，你不可能不喜欢，你应该，想了很久才是。”

　　温琮濒临崩溃：“求你了……求你离我远一些，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女鬼大言不惭，手轻轻一挥，使那几个白灯笼亮起来，“我放过你，他们又会放过你吗？”

　　鬼境很快让人丧失自己的意识，温琮茫然地睁眼去看，灯笼上映着好几个人的脸。有孙隆，有杜忠，有秦苏，有她年少时将她当马骑的那几个幼童，甚至有方才害她腿软无法站立的小姑娘。

　　“你能遇见我，是因为你心中有怨气，而这怨气也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

　　温琮完全被控制住，眼睛发酸，鼻子也发酸。
　　只听女鬼细声细语地问她：“好好想想，让你有怨气的人又是谁呢？”

　　灯笼越烧越旺，她胸中的火也越烧越旺。

　　他们笑得多灿烂啊，看起来应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个很快乐的成长历程，不像她，苦不堪言不说，最终还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她的家破人亡是谁带来的？

　　不就是那灯笼上的幸运儿吗？

　　他们凭什么笑得灿烂，凭什么可以活得那样自在，凭什么还是不放过她？

　　半晌，温琮摸了摸袖子里的兜口，委屈地落下泪来。

　　“她说她喜欢我，可她却是想害我。”

　　“她骗你的，她是坏人。”

　　“坏人，这里有好多坏人，好多好多坏人……”

　　“所以，你才要除掉那些坏人。”

　　日复一日的欺压下，有时她确实会有这种偏激的想法。

　　可温琮还是摇头：“不，我不可以这样做。”

　　“你可以的。”

　　女鬼像之前一样温柔地搂住她，眸盈秋水，满眼怜爱，快要将她融化。

　　“再说一遍，这并非伤天害理，而是——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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