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卫瓘惨死。
　　司马亮惨死。
　　诏书上明明写的是撤销司马亮及卫瓘的全部官职。计划执行中虽然出现了偏差，但尚未终局，棋还是要继续下的。
　　第三步，上屋抽梯。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既然司马玮手里沾了血，再下一招，死期下定。

　　黄昏时分。
　　司马玮该回来复诏了。但一直没有来。
　　司马衷踱来踱去。煎熬。
　　“皇上，处理司马亮和卫瓘，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部队。楚王这是要干什么？！”
　　“皇上，一夜之间，司马玮都督中外驻军，这个时辰了，怕不会生变吧？”
　　“司马玮敢斩杀两位司空大人，他这不是造反是什么？！皇上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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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时候，司马衷身边都不缺拱火的人。

　　司马衷悄声问石崇，“这个时辰了，他怎么还不来？”
　　石崇低声道，“皇上，咱们再等等。再给他点时间。”
　　“他不会不来吧？”
　　“先帝弃用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这个重用的恩情留给皇上。皇上给的橄榄枝，他不会不来。”
　　“万一，他不来了，怎么办？”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报效朝廷效忠皇上的机会，他不会不来的。”

　　司马玮方面还是没有动静。
　　晋书里说，此刻的歧盛劝司马玮，“大权在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贾模只带了二百殿中骑兵，杀了贾模，诛灭外戚，使王室强盛，安定天下。”
　　动手还是不动手？
　　司马玮犹豫不决。
　　行为金融学里讲人的行为里有一种叫regret bias后悔性偏差，人怕后悔。但有意思的是怕后悔的折射出来的最终反应，却往往是do nothing.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里，司马衷的群臣想的是司马玮恐要反水，必须积极应战；司马玮想的是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需要时间思考的问题。

　　不知真假。但说真的，巨大的浪潮拍过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顺流而行可以，可要站在浪头主导局势，需要的是非常人的胆魄。激情一瞬间，没有把握住，热情就冷却了。

　　全城戒严。宫城戒严。
　　裴楷进宫的时候，带着一个小孩，是司马亮死里逃生的小儿子。司马玮认为是裴楷之前夺自己北军中侯的职位，派人到处找他，想趁乱杀了他。他一晚上奔波逃命，换了八个地方，才侥幸大难不死。
　　“皇上，老臣，大胆问一句，皇上有没有下旨命令楚王杀汝南王？“
　　司马衷惊恐无辜，“怎么可能？汝南王德高望重，他是先帝定的司马家的宗师，是朕的叔祖，朕怎么忍心杀他？怎么能杀他？”

　　真相大白，楚王司马玮矫诏杀戮两名国之重臣。
　　国之重器，一夜之间，灭门惨案。国法何在？天理何在？

　　董猛来报，“皇上，太子少傅张华进谏。”
　　真正德高望重的人，来了。
　　“宣！快宣！”司马衷急不可耐，“老人家，你终于来了！朕一直在等你。”
　　“皇上，楚王既诛杀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宜以司马玮专杀之罪诛之。”张华道。
　　贾南风不安道，“张大人，楚王统领禁军占领了洛阳城，如今这个局势，诛杀楚王谈何容易？”演得真好。我都信了。
　　张华坚定地，“皇上，娘娘，司马玮矫诏擅杀二公，将士仓促，谓是国家意，故从之耳。今可派遣驺虞幡，制止干戈。”

　　“皇上，下决心吧！”在群臣苦求声中，司马衷终于点了头，准奏。

　　请出朝中"驺虞幡"，指派德高望重的张华为使节，持"驺虞幡"到城外楚王的军营中明示。晋朝有制度，朝堂中藏有两种皇帝诏命的旗帜∶一个叫"白虎幡"，上绣白虎；一个叫"驺虞幡"，上绣驺虞。遇有军国大事，启用两幡。"白虎幡"表示要出征作战，"驺虞幡"则表示解兵休战。

　　皇上特使手持"驺虞幡"来到楚王军营，发布重磅消息，“楚王拥兵谋反，大家不要受他欺骗！”兵士们纷纷放下兵器，一哄而散。董猛指挥皇宫禁卫军，冲到营帐中，不费吹灰之力。

　　左右侍从卫士都跑光了。司马玮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对瞬间反转的剧情，手足无措，看着董猛，“你……？！！！！”
　　“对。我。”董猛含笑点头。

　　董猛回未央宫复命之时，贾南风休息了。她累了。
　　候着等她的当口，给他找了点糕饼充饥。他抓起便往嘴里塞，也是饿坏了。“这两天，真是要疯了。到处都是疯狗。”
　　“娘娘倦极了，让她多睡一会儿。没那么快诏你。抓紧时间，你也休息一下吧。”
　　“刚在紫光殿看到石季伦了。我看从卫瓘死，他这情绪就有点不对劲啊。不会是较上劲了吧？”
　　我忙着给他布置吃食。见四下无人，他边吃边叨叨，“按原计划司马亮和卫瓘不用死，司马玮抓着这两个人就行了，他俩跟杨骏可不一样。司马玮手里握着重兵，捏着两个权臣，以他的性格，极度爆棚的他一定会犹豫，你猜他会想干什么？只要他晚一刻回来复命，他就完了。哪想到这家伙这么狠，起手就没想给司马亮和卫瓘活路。也好，这后面的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季伦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些事儿怎么就是看不明白啊。你仔细想想，当年，先帝给太子选妃，先帝一度钟意卫瓘的女儿，说：卫公女儿有五可，贾公女儿有五不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黑短。你说这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啊。这一笔笔账，娘娘都记着呢。”

　　“这娘娘心里头啊深不可测…”他压了口茶，“死就死了吧。石季伦就是没看明白这一层。到底还是年少书生。”

　　我低头，不语。忽然想起，此战开始，贾南风跟董猛打赌，说的是“本宫已经等不及想看司马亮跪在本宫脚边求饶命的样子了。”为什么只有司马亮？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准备借此机会清洗掉卫瓘。大阵部署中夹私货，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也许，更早，从她提议卫瓘进入中枢，就没打算放过他。

　　“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去吧，娘娘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来，还是我自己在这里守着。你去紫光殿吧。”

　　到紫光殿的时候，刚好遇到刘琨。还没来及开口，就见他托盘里装着的东西用黑色的布帘盖着。近看，布帘是湿的。伴随着腥气。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
　　我拦住他，别闹，别在这里闹。
　　他一把推开我。
　　来者不善。
　　幸好，大战之后，休憩中。此时，殿中无其他人。

　　他就是来找他的。
　　“是司马亮的人头。差人给找回来了。”刘琨道，“昨日还是国之重臣，一国宗师，身居太宰。一夜之间，死无全尸。”
　　石崇目无表情。
　　“耳朵鼻子，是找不到了。血葫芦头，看轮廓，还勉强可以认。”他欲掀开布帘。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拦住了他。
　　“不看吗？看看吧。要不是卫玠当夜未归，都没准备给卫瓘留后，是吧？人头，我放在这里了。好好看看你的战利品。”
　　石崇避开他的犀利眼神。
　　刘琨一把甩开我手，掀开黑色布帘，血滴答滴答。只瞥了一眼盘中物，石崇扶着桌几，呕吐。
　　刘琨怒斥，“铲除异己，就是得用非常规手段？”
　　我拉过刘琨推他走，“不要说了。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死死盯着石崇，“这样上位的你，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诶，石大人，司马玮已经押解回来了，再想私刑是不能了。我就敢问一句，是斩首示众，还是赐毒酒啊？”

　　火速把刘琨拉走。压低声音，“生死自有皇上定。大人，你糊涂了。”
　　刘琨耻笑道，“你再读读那篇诏书！从调动兵马抓捕司马亮及卫瓘开始，司马玮出局已定。谁设的局？谁是受益人？是当所有人都瞎了眼吗？”
　　我打断他，“是他们自己利欲熏心，是他们自己把自己的命数定格了。怪不得别人。”
　　刘琨突然目光如刀锋，“绿珠，你跟着他们，都学了些什么？！”

　　“绿珠，我很后悔，”冰凉的。“我真的是瞎了眼了，怎么会由着你跟着石季伦混。你看看如今的你，都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回望紫光殿，那目光里，明晃晃写着，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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