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霁月光风

作者:座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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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奴



      把韩画打发回去,慕清寂唤来小厮,将院中灯火一一点上,拉着钟渐进了书房。

      他随手扯了一根发带将披散的头发束起来,钟渐牵袖为他斟茶,仍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慕清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更阑?”
      钟渐回神,慕清寂坐在他对面,一手托腮:“今日总见你出神,可是与你教我的这步法有关?”
      他道:“这步法新奇,之前从未见过。”

      钟渐拢袖,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此步法名为‘惊鸿’,取‘翩若惊鸿’之意。三十年前楚州临淮郡出‘游龙剑’林鹤,以女子之身跻身江湖一流高手,双十年华就已剑惊天下,‘惊鸿’是她独创的步法。”
      慕清寂“啊”了一声:“我只听长辈说起过,‘游龙惊鸿’也略有耳闻,但听说这位林前辈未到三十便故去,那剑法步法便失传许久了。原来没有失传吗?”

      “不。”钟渐轻声,瞳中光影凉薄,“我今日教你的,不过是后来人照虎画猫摹出来的,又怎能比得上林鹤当年半分的惊才绝艳。”
      他偏头,唇边浮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来:“阿喧,你行走江湖许久,可曾听说过十二年前轰动一时的传闻,名为‘楚州仙降’?”

      ……

      “楚州仙降?”十八岁的钟渐坐在廊下临水的栏杆上,拿着软布擦拭十四州,淡青色的衣摆垂入水中,日光粼粼浮动。他问:“好像听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远处的荷塘之中停着一盏小舟,舟上堆满了采摘下来的荷花荷叶。水红粉绿之中坐着两名女子,头上均顶着一片大荷叶遮阳,应声的是那名穿红衣的女子,叶边微垂遮住她秾艳姝色,只闻声音悦耳,复述起那传闻像在念书似的:“大概是五年前,云州频频有人说曾在夜晚山间误入仙境,琼楼玉宇,仙袂飘扬,传言一时甚嚣尘上。那年楚州刺史带官员举行修禊,与民同乐,仪式间山中突起薄雾,有琴声涉水而过,循声而去时,见青山云雾间玲珑楼阁,似有仙子穿梭,身姿轻盈,如行云端。‘楚州仙降’一时名噪,无数人慕名而去,却不得其路。只少有的一部分 ,有幸能入仙境一游。”

      她对面春柳色衣衫的少女停下正在剥莲子的手,好奇道:“那现在还有吗?”

      “自是没有了。”红衣姑娘笑吟吟道,“不过是有心人构筑的一场盛大幻梦,又能长久几时?”
      “听起来似乎有隐情。”钟渐偏头,素色发带随着墨发一起垂落,望过来的那双眼温柔明亮。红衣姑娘看他半晌:“钟公子想听?我才不讲。”

      她给对面的姑娘理了理头上的荷叶:“我们阿泠小姐想听,我才讲。”
      钟渐慢条斯理,嗓音又轻又缓,春风过耳:“那我求求我们阿泠,你且让你月姐姐讲一讲,让哥哥有幸听一听好么?”
      钟泠衣袖遮住嘴角,小小地笑了一下:“那月姐姐讲吧。”

      红衣姑娘思索片刻:“钟公子师从行云宗,想必武学上颇有造诣,可曾听过楚州林鹤?”
      “游龙剑与惊鸿步?”钟渐道,“只是听师父师兄们说起过,听说这位林前辈名噪一时,只是过世得早,她的武学大都失传了。”

      红衣姑娘不置可否:“林鹤深知女子在外讨生活不易,她收养了一些孤女,教她们武功傍身。只是游龙剑与惊鸿步于不曾有基础的人来说太难,故而林鹤改了惊鸿步法,使没有武学基础的女子亦可习练,遇到危险时多少能有个倚仗。”
      “奈何步法尚未教给更多女子,林鹤便过世了。惊鸿步与游龙剑遂成绝响。”

      钟泠一边剥莲子一边听:“难不成这位林前辈与这‘楚州仙降’有什么关系?”
      红衣姑娘拈起一枚莲子,未剔莲心便送入口中,唇边笑意更盛,嗓音却凉薄:“她费了个无数个日日夜夜改成的步法,本为让一些无武功傍身的女子能过得稍微那么容易些,奈何辗转落入歹人手中,成了讨贵人欢心的道具与附庸。”

      话至此处,钟渐已经明白了六七。
      红衣姑娘却不再说,大概是顾忌在场的钟泠,只挑了些能入耳的说给她。

      钟泠尚有些懵懂,坚持要她讲完。
      红衣姑娘点点她的额心:“再往下便不那么光彩,怕污了小姐耳朵。”

      钟泠磨不过她,转而求助似的看向钟渐。
      钟渐却问她:“阿泠,你真的想听下去吗?”

      “这故事可能不如你往日看到的,听到的,那么简单美满。”哥哥耐心又温和,“那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世间与人心,对你来说,可能会很残忍。可这就是人世不可避免的一部分的真实。阿泠,你还要听下去吗?”
      红衣姑娘略诧异地看了一眼钟渐,素来知道他看得明白,可没想到他教妹妹时也这样通透。

      钟泠这样的高门贵女,本不应听这些的。

      “我不会遇到哥哥说的真实吗?”钟泠问他。
      钟渐认真想了一想:“有哥哥和爹爹在,会尽量让你遇不到的。但是,阿泠,记得哥哥教你的佛偈么?”
      他身前是满池荷花,抬头时眼里万丈云天,再一垂眼,敛尽悲欢,只余一点玲珑慈悲。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

      ……

      钟泠轻声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红衣的姑娘牵袖轻轻拭过:“……我也不知道。”

      人的明悟似乎就在那一瞬间,不说时日子是一样的过,日升月落习以为常。可就是有些时候,过往的悲欢苦乐一瞬间全应到身上,泪流满面,却不知缘由。

      为什么哭呢?
      姑娘轻轻地想。
      为她过往的喜怒悲欢,为这皆苦的世间人。

      ……
      为因钟渐而生的一刹恐慌。

      ——那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人似乎离世间很远,温柔、干净而虚幻,如这人世的一场绮丽的梦,注定不得善终。

      钟泠说:“哥哥说世人一样的苦,那我来日也会有自己的苦处,既是我自己的,那就是哥哥与爹爹都无法替我承受的。那大概就是哥哥说的‘真实’吧。”
      她歪了歪头:“我想知道这样的‘真实’,我得先知道苦处,才知道怎么才能不那么苦。”

      红衣姑娘看着她,一时失语。

      钟家兄妹,都是世间少有的璞玉明珠。

      她何其有幸呢。

      她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后来有一个叫李浓的人,不知怎的得到了这本步法。李浓这个人,早年读书半途而废,习武又是个半吊子,偏擅投机钻营,心也够狠,累年来竟有不少资本。他本想请人将这步法使出来,看情况好待价而沽,没想到请来的女子按他的要求练了一小段后,竟让他寻摸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开始四处搜罗长的好看,身世清苦的贫家女子或孤女,给吃给穿,让她们学琴棋书画,好生娇养。再请来师傅将这步法简化,教给她们,使练起来更加轻盈飘逸,如仙家一般。待到练成,李浓耗费巨资在山间起高楼,寻着时机显于人前。”

      钟泠认真问道:“他付出了这么多,是想做什么呢?”

      “好问题。”红衣姑娘笑道,“那时候他收养的姑娘都当他心善,再不济也只是做歌舞生意,一心一意为他学那‘惊鸿步’,可直到‘楚州仙降’后,她们才知道,李浓要用她们做什么。”
      李浓第一次撕开粉饰太平的表象是在‘楚州仙降’后不久,夜间朱楼明亮,云雾缥缈。几位客人“误入”仙境,李浓亲自接待,笑眯眯让楼中最擅惊鸿步的几位姑娘在台上舞蹈。衣袂飞扬,步履翩翩,真如踩在云间的仙子一般,满足了世人对神仙所有的向往。

      “当”的一声午夜钟声起,衣冠华贵的客人毫无顾忌地走入跳舞的女孩子中,当先的客人一把搂住最漂亮的那一个,直接扯烂了她的衣裙。
      惊呼声四起,台上到处都是女子惊慌的呼救,随处可见撕烂的衣衫,散落的花钿。人间仙境与无间地狱只有一瞬之隔。

      李浓站在二楼的栏杆处,依旧笑眯眯的,在受屈辱的女子对他发出最尖利的辱骂时,他略睁圆了眼,仍然在笑:“我养你们花了那么多钱,总不能做个冤大头吧。”
      不远处重重红幔之后,藏着的少女狠狠抖了一下。她听到李浓在上面肆无忌惮地同下方的客人的调笑:“……她们之前当然不知道,这样不是才够味儿?倘若一开始就将她们往青楼妓子那里养,一股风尘味儿,不干净。”

      藏着的少女惊怒之时,看见离她最近的一个客人无意间抬起了头,她认出了他,那是“楚州仙降”那一日,带着官员修禊的楚州刺史。

      ……
      “所谓的‘神仙’名号,不过是李浓给的噱头,多的是人喜爱将世人追捧的神仙狠狠折磨,来满足他们的私欲。而这样的被折磨的玩物,私下被称为‘仙奴’。”
      “‘楚州仙降’就是这样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世人面前如何光鲜神圣,私下就有多肮脏下流。”

      钟泠捂住嘴:“……那些女孩子呢?”
      “最开始得知真相后自杀了很多人,但也有人就此忍了下来。但能忍下来未必代表着能活下来,很多是被……折磨死的。李浓并不在乎,只要他放出一句‘选仙童以侍奉神明’,多的是走投无路的孩子愿意进来,甚至还有被家贫的父母亲手送进来的。”
      “他们并不知道。”

      红衣姑娘垂着眼,面无表情:“李浓要的就是‘干净’,进来的人都被单独‘照顾’,他们按照李浓的要求学惊鸿步,学琴棋书画,每日焚香沐浴,直到最后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玩物。很多人都是这样疯了的。”
      “李浓靠着这样的生意,与达官贵人相交,飞黄腾达。”

      “那你……”钟渐低声问她。
      “我如何知道的这样清楚?”红衣姑娘轻轻笑了,“因我也曾是‘仙奴’。”

      她被李浓发现的时间不算早,故而第一批“仙奴”都练成时,她才进楼不久。
      为防泄露消息,已经接过客和没接过客的是隔开住的,而她因好奇偷偷溜过来,藏在红幔之后,没想到见了这一场人间炼狱。
      李浓很快就发现了她偷偷溜进来的事,再没让她回去那边。打了个半死,李浓又心疼在她身上的花费,留了一条命,逼她继续去学那“惊鸿步”。

      她那时是个美人胚子但生得又瘦又小,还没养出成果,李浓也不急着让她接客。她就在楼里做些杂活。没客人的时候李浓喜欢和这些已经知道真相的姑娘们炫耀,说他是如何从那本破烂笔记里发现机遇,调笑说感谢这笔记的主人。她站在一旁斟酒,记下了那本笔记。
      后她来偷偷从李浓房中找到了那本原笔记,知道了林鹤,知道了“惊鸿步”的初衷。她身体柔软颇有天赋,李浓让她们学的简化的“惊鸿步”她早就练得熟练,不愿过早接客才有意拖拉。看到林鹤的笔记,她逼着自己尽可能记下来更多,没日没夜地练,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逃出这里,而“惊鸿步”可以救自己一把。
      ——就如林鹤当日所想那般,惊鸿步,能是她们保护自己的一层倚仗。

      本来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钟泠将小碟里的莲子全部剔去莲心,小心翼翼地推到红衣姑娘面前。
      “不苦了。”她小小声的说,眼睛像她的哥哥,温柔又明亮。

      姑娘隔着荷叶揉了揉她的头发,笑微微地:“谢谢阿泠小姐。”

      钟渐望着她:“你最后逃出来了?”

      “不。”姑娘抬起自己头上的荷叶,笑靥明艳,“李浓死啦!”

      她永远记得那一日,她眼睁睁看着李浓那微胖的身躯从楼顶最高处坠落而下,摔得血肉模糊,她从来没有像那一日那样笑得那么开心,笑得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李浓是怎么死的,那一日楼内所有看守她们的凶徒全部毙命。李浓死的第二日,楼里的姑娘都收到了不知是何人送的一份盘缠,就搁在窗口。所有人都急匆匆收拾了行李,逃离了这吃人的仙境。

      她后来听说,就在她们逃离之后的那天晚上,那所谓的“仙境”就起了火,烧成了一片废墟。
      她还听说,楚州城内位高权重的几位官员,全部被人一剑穿心。
      那都是曾经的“客人”。

      她靠着曾经苦练的“惊鸿步”,以及和李浓、和那些客人虚与委蛇时锻炼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跌跌撞撞地讨生活。她过往学的那些琴棋书画并不能让她好好地活下来,她终于彻底见到了这个人间的真实与残忍,有些甚至不输李浓那所谓的“仙境”,也彻底明白林鹤的苦心。
      她不是没见过好人,帮她的人其实有很多了,只是这个世道残忍,女子总要活得比男子艰难。
      她孤独又绝望,好像从一个地狱走了出来,走进了更大的熔炉里,众生都在其中煎熬。
      她时常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但她仍然会想女子到底应该怎么活。

      她后来来到了锦都,揽月阁的老板帮了她,她为了还人情,再加上不知往何处去,索性在揽月阁做了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她诗书皆绝,又会舞剑,再加上她直爽热烈的性格和那张艳极的脸,一时引得无数王孙公子追逐。老板乐得收钱,便也不怎么逼迫她。
      揽月阁的生意没有李浓做的那么腌臜,姑娘迎来送往好歹是自愿,并且因由老板似有若无护着,倒不至于太吃亏。虽说出卖皮肉到底为人不齿,也有诸多苦处,可人总要活着。如老板这般的,其实已经不多。
      她有时也会拿出一些存下的金银,去接济那些和当初的她一样的女孩子。

      当日挂牌出去的时候,老板问她要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她之前的名字是李浓随口取的,她一点儿都不喜欢。

      揽月阁的姑娘名字里都有“月”,她沉吟半晌,自己取了“骄”。
      老板不解:“不如用娇美的‘娇’,女子都用这个。”

      她说:“不,我就要叫这个。”

      骄月。

      她真喜欢。

      ……再后来她就认识了钟渐,认识了钟泠。

      骄月觉得上天真是垂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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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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