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恕罪

　　刚施了针的李曦尚在昏睡，身上因为过程中难忍的痛苦起了一层薄汗，萧珩的手被她紧紧抓着，即使是失去了意识仍是没有松开。

　　萧珩满面担忧的看了她一会儿，李曦额头上全是细汗，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好像连呼吸都虚弱得可怜。萧珩不忍再视，转头看向正在收拾的叶蓉：“师姐，用我试药吧……”

　　“砰”的一声，叶蓉将手中的一个药瓶重重的砸在桌上，眼中含了怒气：“我说了，不行！”

　　萧珩有些急了：“可是已经两次！师姐，曦儿她本就身子骨弱，她会受不了的！”

　　萧珩心里想的是，看着李曦这样，她同样也受不了……

　　叶蓉都明白，若是换做是清茗，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恐怕会做出和萧珩一样的选择。可那是萧珩，是自身都难保的萧珩，她不敢冒险。

　　“再给我两日，下一次施针之前，我会试出对症的药方。”叶蓉沉声说。

　　“若是试不出来呢？”萧珩反问。

　　叶蓉沉默了，若是她没有试出药方呢？李曦会死，那萧珩会怎么样？他已对父母亲人的死无可奈何，还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她最爱的人死在她面前吗？老天怎么敢！

　　“阿珩，你不后悔吗？你爹娘的仇呢？你也不管了吗？”

　　仇……

　　萧珩回过头看着熟睡中的李曦，眉目变得柔和：“师姐，灭门之仇我没有忘，但曦儿我也不会放下。我愿以身试药，换她平安。”她看向叶蓉，缓缓露出一个笑来，“这几年的部署已经妥当，若皇室之中再无可扶之人，劳烦师姐替我转告舅舅，大启气数已尽，舅舅若是要反，北境萧家定北军可用。不需要兵符，只需将我身上这块玉牌呈予三位老将军即可。”

　　萧珩掏出挂在脖子上藏于衣襟之下的玉牌，玉牌上的麒麟雕刻栩栩如生，同当年北境萧家军军旗上的黑麒麟长得一模一样。这枚玉牌不是什么兵符，他们一直认为萧家军有萧家人专属的兵符，其实并没有。萧家人世代以忠义行军，这枚玉牌也只是萧家人代代相传给子孙辟邪的玉牌，甚至算不上什么信物。可那三位老将军与萧家相交已久，见到玉牌自然知道这是萧家人的意思。

　　玉牌的事萧珩从未提起过，因为有李曦，他从未想过要动北境的萧家军。可如今她要以身试药，李曦危在旦夕，她在赌命，可不能让所有人陪她赌。

　　同自己的父王萧鼎一样，启帝早已视云南府为眼中钉，舅舅慕长怀早在父亲萧鼎身死之时就有了反意，是自己的出现让舅舅打消了念头。若是她和李曦过不去这个坎，至少要安排好之后的事才行。

　　叶蓉见萧珩拿出这块玉牌却是心头一震，惨笑：“阿珩，你是不是从不相信我和阿爷能解了你的毒？否则你怎么会连身死的后路都留了一条。”

　　萧珩摇摇头：“怎么会不信呢……我是最想相信的人。只是阿姐，经历北境一事，我总想着做什么都要准备的周全一些，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人因我的疏忽而身陷险境，甚至丧失性命。”萧珩一只手扶上李曦的脸颊，动作极轻的描摹着她的眉眼，顺着眉毛停在眼角，感受着她的温度，轻声对叶蓉说，“阿姐，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萧珩说过的话……

　　“李曦，是我萧珩此生，心之所向。”

　　她的唇有些凉，是因为太虚弱了吗？

　　吻下去的时候萧珩在想。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会好了，如果好不了，那我来陪你，我的公主殿下……

　　萧珩下了令，若李曦醒来，就告诉她药方已经研制出来，但是还差一味药比较难找，自己亲自去寻药了，让她不要担心。

　　屋外，李旸看着从屋里出来后面色隐隐有些不好的萧珩，严肃而郑重的说了声：“慕亭，多谢。”

　　萧珩轻笑：“我只是在救我的妻子。”

　　无论现在是不是，以后都一定会是。

　　李旸深深地看了一眼萧珩，头一次觉得他们那个冷心冷情的父皇似乎总算即将要做对一件事：“慕亭，你这个妹夫，本王认了。”

　　慕亭只是笑笑，没再说话，跟着叶蓉走了。

　　李曜与萧珩前后脚，萧珩刚离开，李曜便出现在了李旸面前。

　　“几日不见，去做什么了？”李旸问。

　　李曜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反而是一脸同李旸如出一撤的深沉：“李昭送了这么一个大礼，我想着我们怎么也得回敬一些才是。”

　　“我们？”李旸看向李曜，眼中带了些杀意，“安郡王殿下终于不装了？不怕我告诉父皇，杀了你吗？”

　　李曜瞧着他眼里一点都不真切的杀意，笑了：“行了四殿下，你不会的。”

　　李旸没有否认，眸子里的杀意散尽：“你装了这么多年，想做什么？拿回本应该属于你的东西？”

　　“你说皇位？”李曜反问，之后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个很可怕的位子，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我只想要个公道。”

　　李旸没有追问，换了个话题：“我以为你很讨厌长安。”

　　讨厌？他对李曦……是讨厌吗？前太子，也就是他的父亲刚死的时候，当时的皇爷爷对他还是很好的，他被先帝养在身边，先帝似乎想把对儿子的亏欠都弥补在自己身上。只是有一点不好，他过得太好，就太过扎眼，明里暗里的加害先帝不知为他挡下了多少，直到那一年，被视为祥瑞的小公主李曦出生了，先帝的目光好像一下子就被尽数夺了过去。

　　他不再是紫宸殿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小辈，到后来甚至先帝已经渐渐忘记他，他回到了一个废弃太子的儿子应该待的位置，被安置在京城里一方宅院，从此活在了长安这座巨大的牢笼里。

　　小的时候，他确实有一段日子对李曦很不友好，用淬了恨意的眸子看着她光鲜亮丽的受尽万千宠爱，但这一切止于一场暗杀。

　　那是大启三年的一场宫宴，新帝李烨，他的皇叔，登基已有三年，他早被世人遗忘，座位也被安排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无人问津。

　　身边的小内侍刚为他斟了杯酒，他拿起来就要喝，却听到一个糯糯的声音喊了他一声：“堂兄！”

　　他停住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一对粉雕玉琢的孩子站在那，小公子小小年纪，绷着个脸站在一边，半个身子将一个小姑娘挡在身后，一副保护的姿态，就是模样看着有些眼生，似乎没在宫里见过。不过那个小女孩他就很熟悉了，大启最受宠的帝姬李曦，他皇叔的女儿，夺走先帝目光的那个长安郡主，不，如今是长安公主了。

　　“有事？”他的语气不算好，他能明显的看见那个小公子的神色变了变，有些警惕的看着自己，他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毛都没长全的小子，能护得住什么？

　　小长安看着那个内侍：“公公，我发插上的珠花丢在附近了，你能帮我去找找吗？”

　　李曜心里冷笑，什么意思？身为最受宠的小公主，她还缺人使唤？便要让伺候自己的内侍去帮她找东西？小小年纪，就会仗势欺人了，不愧是那人的女儿！

　　那名内侍面上有些为难，迟迟没有动作，他是被安排来“伺候”安郡王的，上面交代的事若是没有办好也是小命不保啊……可面前这两位主儿也是不能得罪的啊！

　　李曜见内侍面上为难，自己已经是个落魄的“丧家之犬”，没必要连累旁人，他对那名内侍道：“罢了，我这边用不着你伺候，你去帮长公主找珠花吧。”

　　“这……”内侍正犹豫着，小小年纪的李曦摆出一副上位者该有的架子来：“怎么？本公主使唤不动你了吗？”

　　内侍仿佛受到了惊吓，没敢再废话，匆忙的退了下去。李曜心里苦笑，看看，这就是皇宫，权势。自己说的话还不如一个半大的孩子有用。

　　心中有些郁闷，李曜端起那杯酒就要喝下去，却听李曦十分急切的叫住他：“堂兄别喝！”她身旁的那个小公子动作更快，上前就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将酒尽数倒在了地上。酒水与大理石地面接触的那一霎那冒起了白色的泡沫。

　　这酒有问题！

　　李曜眯了眯眼，毕竟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心中也有些后怕。

　　看着李曦长吁了一口气，李曜开口：“你怎么知道酒有问题？”不怪他怀疑，实在是经历了人情冷暖之后，小小年纪的他已经知道不能再轻易相信他人，尤其是李曦还是他皇叔的女儿。

　　刚一同经历完危险，李曦下意识的就把李曜归在了“我方”阵营，她笑容明媚绚烂，晃过李曜的眼，她说：“多亏了阿珩啊，他老远就看见那个公公偷偷的往你的酒壶里加了东西，鬼鬼祟祟的，我们就想肯定不是在干什么好事，就赶紧过来看看你。”

　　阿珩？名字里有个珩，自己从未在宫里见过，又能跟在李曦身边，这般年岁的小公子……莫不是就是武安君萧鼎的独子萧珩？呵！跟他那个皇叔一丘之貉！

　　不过……他们确实是救了他一命，先生自幼就教他辨是非，他自认自己是个讲礼的人，于是开口：“多谢。”

　　小公子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李曦见他这样有些不高兴的说教起来：“阿珩，不能这样，我堂兄在跟你说话，你得回应才行。”

　　堂兄？真是新鲜，他皇叔的子女里竟然还有愿意尊称他一声堂兄的。李曜心想，看着李曦的目光里少了厌恶的情绪，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小萧珩看了眼李曜，想起他刚才看李曦的眼神，他很不喜欢，自然也就不愿意与他多说话。不过既然李曦都开口了，还是不要忤逆她意思的好，不然这个小丫头一会儿不高兴又要哭鼻子，她不想李曦哭鼻子。于是他松了松紧绷的脸，对李曜应了声：“不用谢。”

　　李曜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事，这武安君的小世子，似乎很听李曦的话？

　　见萧珩“规矩”的答了话，李曦露出满意的表情。想起什么，又对李曜道：“对了堂兄，我们快去把这件事告诉父皇，让他把要害你的坏人抓起来！”

　　告诉李烨？呵，那人说不定就是他授意派来的，告诉他，能查出什么？

　　李曜轻笑，看着不谙世事的李曦，表情淡淡：“不必了。”

　　“为什么？”李曦追问。

　　“左右也没什么事，不必把事情闹大。”李曜随口编了个理由。

　　“可是，要是他们以后又来害你怎么办？”李曦听了却是露出一副忧愁的表情，可爱的小脸因为纠结皱在了一起，似乎……更可爱了些。

　　李曜忽然想捏捏她的小脸，只是在微微抬起手后猛的反应过来，收起了自己的小动作。自己在想什么？怎么能对杀父仇人的女儿生出亲近之意？

　　“宫宴也快结束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李曜起身，不顾身后李曦的挽留，快步离去。

　　隔日他的府里突然多了很多好东西，管家说是宫里送来的，他下意识就想扔出去，却听老管家补了一句：“长公主殿下见您昨日参加宫宴穿的衣服衣料已经是前些年的款式了，便同陛下提了一嘴，送了些当下流行的样式过来。”

　　又是李曦？

　　李曜改了主意，让管家将东西收到了库房。

　　那段时间，门庭冷落的安郡王府陆陆续续收到宫里送来的“好东西”，不出意外，都是长公主送来的。李曜想起那日在宫中她叫自己“堂兄”，原来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兄长”。心里有一处暖暖的，似乎多个可爱的妹妹，也不错。

　　后来有一日进宫，他在御花园里遇到了李曦，正要去看看这小丫头在干什么，那边又走过来一个身着皇子常服的少年，他听到李曦很亲昵的唤他“四哥哥”，李曜见过他，那个性格孤僻的四皇子李旸。

　　他听见李旸声音淡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对李曦说：“曦儿，你以后还是少与大堂兄往来的好，父皇会不高兴。”

　　他听到李曦问为什么，但李旸只是劝了那么一句就没有再说。他突然想到，皇叔不喜欢自己，李曦却一直给自己送东西对自己好，是不是自己反而会害了她？自己已经是泥里的尘埃，不该把天上的太阳一起拉下水。

　　于是他走出去，走到两人面前，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看着李曦：“以后不要再往我府里送东西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的那些东西我看着就恶心！”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他听见身后传来小姑娘的哭泣声，可他不敢回头。他突然就想起那日把李曦护在身后的萧珩，没来由的想：要是那个小子知道自己把李曦弄哭了，说不定会来找自己算账！

　　他想的果然没错，当天下午萧珩就打上了安郡王府。他没让老管家看着，任凭一个才六岁的孩子把自己胡乱打了一顿，没有还手。

　　他事后的感想是：真不愧是武将培养出来的孩子，小小年纪的打人就这么疼，以后打起战来也这么狠才好，别被人欺负了去……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李曜笑了笑，回答了李旸刚才的问题：“我讨厌她啊，从小就讨厌她！”

　　“讨厌”她过于纯善，“讨厌”她对自己好，“讨厌”她让自己的心中对“亲情”又有了期盼，以至于他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造成天下大乱的局面。

　　嘴上说着讨厌，眼里却带着笑。李旸看着他，睿智的双眼第一次没有看明白身边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对李曦和自己都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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